夕瑤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特別長的夢。
夢裡反反覆覆出現的都是皇長子,他一會兒噙着笑對她說“姑娘想嫁個稱心如意的夫君沒什麼錯,若家裡逼得緊……我可以幫你說說情”,一會兒又冷下臉來,告訴她說他娶誰也不會娶她。
這個夢讓夕瑤難受極了,每次聽到他說那句話時她都想哭。有好幾次也真的哭出來了,哭得口乾舌燥。
終於睜開眼睛時,陽光一刺,她下意識地擡手去擋。緩一緩再睜眼去看,很快發現這是她很熟悉的地方。
是清苑明信閣裡她的房間。
她果然還是被送出宮了。
夕瑤心裡空得厲害,她還記得自己幾天前進宮的時候,滿心都是怎樣的憧憬,那種憧憬帶着滿滿的幸福,讓她深想一下就要笑出來。
可是現下,她再怎麼努力地醞釀,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刺進了她的心裡,繞着心劃了一個圈兒,將裡面全掏空了,堪堪只剩下個外殼兒。
玉引帶着珊瑚端藥近來時,一眼就瞧見夕瑤目光空洞地坐在那裡。
“夕瑤?”她疾走了幾步,坐到榻邊便要扶她躺回去。夕瑤很乖,一點也沒反抗掙扎,就這麼躺了回去。
玉引看得心疼,一嘆:“唉,委屈你了。那個不長眼的宦官已經押了起來,正等發落。你別怕,姑母在這兒陪你。”
兩句話,激得夕瑤嗚嗚咽咽地又哭出來。玉引伸手攬住她,她還是哭了半天都沒停下來。
“好了好了……”玉引到現在也不太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宮裡的人個個口風都很嚴,她問來問去也只知道夕瑤跪了一晚上跪傷了這一環。
這弄得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開解她,只能摟着她一味地撫她的背。心下正焦灼又嘆息,身後傳來叩門聲:“六嬸?”
外面清雋而又有些低沉的聲音頓時讓夕瑤不安起來,她下意識地一掙,玉引拍拍她示意她安心,揚音回了句:“殿下?”
皇長子似乎很猶豫,靜默了半晌,她們才聽到他又說:“謝姑娘……醒了嗎?”
下一句倒續得快了些:“若是醒了,我想單獨同她說幾句話。”
“哦,她醒了。”玉引剛回了話,衣袖便被夕瑤緊緊攥住。
“我不見他!”夕瑤淚眼迷濛地抗拒道,聲音壓得很低,連連搖頭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痛苦。
玉引一時更不解了,往房門的方向瞧瞧又看看她,溫言詢問:“到底怎麼了?”
夕瑤沒說話。
玉引想了想,又說:“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但那天是皇長子親自送你回來的,這幾天他也都在清苑守着。是不是你們爲什麼事生了誤會了?那姑母只能勸你別賭氣,好好跟他把話說開,畢竟……你喜歡他,不是麼?”
孟時衸在外遲遲等不到裡面的回答已然有些心焦,正猶豫要不要直接推門進去,乍聞房中喊出一句:“我不喜歡他!”
他眼底輕輕一顫,緩了一息便推開門,繞過屏風停下腳,微一頷首:“嬸嬸。”
這明擺着是在“請”她出去,玉引眉頭微蹙,掂量過輕重後握了握夕瑤的手:“姑母就在院子裡,有事你叫我。”
她們對視了好一會兒,夕瑤才慢慢放開了她。玉引出了房門,見孟君淮也還在院中,上前便問:“到底怎麼回事?”
孟君淮嘆氣:“不知道啊。時衸也什麼都不肯說,我一直在問,他只說讓我別管,這我還能怎麼辦?”
玉引搖搖頭,又問:“那我哥哥呢?”
孟君淮一聽這個翻了個白眼:“在前頭,都快拆房子了。我覺得吧……你現在可別過去,我怕他拔刀劈了你。”
“……”玉引噎了一下後,自己都想劈了自己。她送夕瑤進宮,是想夕瑤能過得更好,但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如果她知道夕瑤進宮走一遭要吃這樣的苦頭,那她說什麼也不會讓夕瑤進宮的,這也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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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孟時衸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坐到榻邊的凳子上。
她胳膊擱在外面壓着被子,他一語不發地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把甩開:“殿下!”
夕瑤疲憊地看着他:“臣女知道殿下的意思了,不會再礙殿下的眼,這回的事……臣女也不怨殿下。”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如今對她而言最體面的做法,莫過於跟他兩不相欠,然後一拍兩散。
孟時衸定了口氣:“夕瑤。”
這稱呼讓她一聲冷笑。
他低垂着眼簾說:“我……也是喜歡你的。”
她稍稍一滯。
“遴選皇子妃也是因爲我喜歡你……若要解釋說來話長,但這話是真的。”他神色黯淡,看了看她,再度去執她的手。這回她在怔然中沒有拒絕,便被他雙手緊緊握住,“我跟自己說了很多次我不能娶你,我真的不能娶你。你這麼好的姑娘,跟了我或許三五年就要守寡,我怎麼能……”
“我不在乎。”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不能這麼做。”孟時衸回看過去,神色比她更堅定一些。
而後他嘆了口氣:“你不要把苦日子想得那麼好過……你今年才十六歲,之後還有幾十年。你應該嫁一個待你好的丈夫,去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夕瑤聽得有點懵,只在片刻之前,她還滿心都是激烈的情緒,一邊仍摒不開對他的喜歡,一邊又恨他讓她吃這種苦。
可現下……
她真的不太懂自己是怎麼冷靜下來,就這樣開始好好聽他說話的,而他確實在推心置腹地勸他。
她就這麼愣愣地望着他,感覺他的掌心熱熱的,包裹在她手上,讓她的手也逐漸熱了起來。
好像過了許久,夕瑤才意識到他方纔說了什麼,抿了抿脣:“殿下說也喜歡臣女……”
“是。”
“那殿下不會好好待臣女麼?”她反問。
孟時衸卡了一下,旋即苦笑,“我當然會。可是我……”
“殿下覺得自己活不了那麼久。”她截斷了他的話,依舊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可是臣女也知道這些啊。對臣女來說,能嫁給殿下一年兩年就是不虧,若有三年五年已是賺了,如能到三五十年……那就是拿神仙尊位給臣女,臣女也不會換的幸事!”
“夕瑤……”
“殿下什麼都不必說了。”她將目光從他面上挪開,神色緊繃地緩了兩息,“臣女不是那種會死纏爛打的人,再怎麼樣,也還是要臉面的。”
她放棄了?他鬆了一口氣。
但下一瞬,她的目光又挪了回來:“但現下是臣女喜歡殿下、殿下也喜歡臣女,就要另說了。”
“……?”
一剎裡,孟時衸竟被眼前這個漂亮姑娘盯得後脊有點發涼,他強自緩了緩,開口時還是透着點失措:“你……想怎麼樣?”
“殿下放心,臣女一不哭二不鬧三也不會去上吊。”她說着,美眸輕輕地在他面上一劃,“也不會做任何讓謝家丟人的事,更加不會折損皇威。”
她的口氣輕鬆無比,而他加上這幾條前提去思索……一時還真想不到她要幹什麼。
他只能說:“你別鬧。”
夕瑤坐起身:“臣女說了,‘二不鬧’。”
孟時衸:“……”
然後她睇睇放在牀邊小桌上的藥碗:“那是姑母方纔幫臣女端進來的,可否勞煩殿下幫臣女端過來?”
她微微笑着,看起來十分溫柔。孟時衸不禁一滯,趕忙“哦”了一聲,彎腰將藥端到她面前。
接着她伸手一接,旋即就又將手縮了回去:“好燙。”
孟時衸正心說“還好啊,不太燙”,便見她很自然地將鬢髮撩到耳後,直接就着仍被他端着的碗悶頭就喝了起來。
藥碗不大,她很快喝完了藥,淺笑着向他道了聲“多謝殿下”。
“客氣了。”孟時衸說完這句擱下藥碗,才驚覺不對勁。
——主動權怎麼就握到她手裡了?!
他下意識地一橫她,她已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眉眼彎彎的模樣看得他莫名來氣。
於是他挑了下眉頭:“我回宮去了。”
“殿下慢走。”夕瑤做乖巧狀頷了頷首。
孟時衸轉身就走,聽得背後有輕微地動靜,又下意識地一回頭。
於是他便看見夕瑤費力地伸着手,顯然想夠小桌上放蜜餞的碟子。
那小桌離牀不算很近,她腿又傷着……
他最好幫她一把。
是以孟時衸三步並作兩步折回榻邊,一把端起那隻碟子遞到她跟前,目光一定,便見她臉上那抹笑容端然意味着陰謀得逞。
“……你故意的?”他皺眉。
夕瑤愉快地挑了個自己最喜歡的金桔蜜餞出來,剛丟進嘴裡,就見眼前的碟子“沒了”。
“不給你吃了。”他負氣地端着碟子往外走,聽到背後的少女咯咯歡笑,還帶着挑釁說:“臣女的姑母愛吃桃脯,殿下您給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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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玉引和孟君淮在院中等得都有點不安,一味地胡猜到底發生了什麼。
猜着猜着,孟君淮忽道了句“出來了”,玉引回過頭,果見皇長子出來了,正在回身關門。
而後他走向他們,明顯陰沉着臉,手上還端着一碟子東西。
孟君淮待他走近,清了清嗓子:“時衸啊……”
孟時衸依舊陰着臉,將手裡的碟子往玉引跟前一遞。
玉引呆滯狀:“殿下……?”
她看到皇長子眉心搐了搐,而後道:“給您,桃脯。”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