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家裡開始爲夕瑤擇夫後,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地想回家。
她本來就是進王府去給和婧陪讀的,眼下和婧已出嫁,她本來也該回府了。只不過兩家的關係放在這兒,她樂意多留,玉引跟孟君淮便也樂得讓她留。但現在她既自己想回,他們當然也不會攔着不讓她回去。
可沒過多久,她就又想回王府了。因爲她發現謝家雖然離皇宮近,但目下家中進宮的時候並不多;清苑雖遠在京郊,姑父姑母卻還是時常需要回京進宮的。
夕瑤就自己去跟父親說,謝繼清原本在案前讀着宮裡發回來的摺子,聽言就皺着眉將摺子放下了:“你這丫頭,家裡還留不住你了?”
“……我沒事做嘛。”夕瑤扁扁嘴,“爹孃近來都忙,哥哥又已經娶親,我也不好總煩他和嫂嫂啊。”
後一句話聽着是那麼回事,但其實謝繼清心裡也清楚,實際上是因爲自己這一子一女本來就不夠親近。這主要是因爲夕瑤去王府的時候太早了,此後的這麼多年,兄妹兩個見面的時候都不多,現下讓他們一起玩鬧確實二人都不太適應。
不過他也並不太擔心,因爲說到底他和玉引也是這樣的。早些年玉引一直在華靈庵裡修佛,他們兄妹相處得時間也不多,但他始終都還記得自己該護着這個小妹妹,這就出不了大事。
於是謝繼清也沒不識趣地非說“那是你親哥,有什麼不好找他的”之類的話,稍一嘆氣,走到她面前拿那本奏章一拍她:“想去就去吧。順便把這摺子給你姑父帶去,看看他怎麼說。”
夕瑤一聽父親同意她去就高興起來,眉開眼笑地將摺子收下,謝繼清又一板臉:“你不許看。”
“……我知道!”夕瑤回瞪回去。她心說她又不是不懂事,這些朝政上的、又是錦衣衛這樣的官署出來的事,翻開放到她面前她都不看!
當晚,孟君淮一到明信閣,就把幾個過來陪母親一道用膳的孩子給支了出去。
幾個孩子都已懂了事,也沒人多話。玉引待他們離開後蹙了眉:“怎麼了?”
“你看看這個,夕瑤今天拿來的。”孟君淮說着將那本摺子遞給她,玉引翻開掃了兩眼就滯住:“啊?!”
孟君淮吁了口氣,沉然未言。
玉引想了想:“皇長子這是……身體無恙了?”
“過年時才見過他,顯然身子還虛,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無恙’。”孟君淮鎖着眉頭,自己也琢磨不透這裡面有什麼彎彎繞繞。
這摺子裡提的是爲皇長子遴選皇子妃的事宜,大約是往各個宗親處都帶了話,但他人不在京,錦衣衛就照例轉交給了謝繼清。
這件事太奇怪了——不是說皇長子病了就不能選妃,就算是民間,久病之後拿娶妻沖喜也不稀奇。只是,皇長子和皇兄都不是那樣的人,先前爲什麼一直沒選衆人都很清楚——他們不想平白誤了任何一家的姑娘。
大殷朝民間的女人喪夫之後還能改嫁,嫁進宗親中略難一點兒,嫁入最頂頭那個名副其實的“皇室”,改嫁就是不可能的了,這一旦誤了誰就真是誤一輩子。
如此這般,他到底爲什麼改了主意?孟君淮一時也忍不住往玉引所說的方向想了想——可是說不通啊,如果真是那樣,不該先昭告天下說皇長子大病痊癒普天同慶嗎?奸宦勢力已除,沒有後患,這種絕好的消息,何必瞞着?
那是皇兄實在太過憂心,犯了糊塗,想試試那“沖喜”的法子?
應該也不會啊。孟君淮覺得雖然“白髮人送黑髮人”痛苦至極,但這麼多年下來,皇兄是清楚這個可能結果的。從幾年開始,他連另擇儲君的事宜都着手安排了起來,現在反倒要給兒子沖喜?
八成也不是。
那還能是什麼?
孟君淮腦中一時卡了殼,玉引也悶頭琢磨,冒了個念頭就道:“會不會是……皇上覺得立儲的事引起的風浪太大了,想壓一壓,所以挑出這麼由頭讓大家覺得皇長子或許痊癒了,繼而能夠消停些?”
“這倒是說得通……”孟君淮思量道,可又覺得似乎也有那麼點兒奇怪。
——現下雖然儲君依舊未定,但其實爭得也沒有最初時那麼厲害了。皇兄將四哥廢爲了庶人,兒子依舊在宮裡“養”着,十弟的兒子又被髮去與父親一起守陵……
若說想讓京裡消停,這些手段顯然更有用。半遮半掩地“暗示”衆人皇長子痊癒,那殺不掉他們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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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配殿裡,端柔公主淺蹙着眉頭,一臉不解地打量着眼前的哥哥:“哥,您這到底是哪出啊?”
皇長子品着茶看了看她,又睃了眼旁邊的駙馬,一字未言。
“臣告退。”安遼會意一揖,瑜婧一拉他的手:“你別……”
安遼輕哂:“我先去坤寧宮陪母后,你一會兒也直接過去就是了。”
他這麼說,瑜婧就點點頭鬆開了他,她主要是怕他又去外面傻等。他的風寒反反覆覆的也就前幾天纔剛好,這會兒實在不宜再受涼。
皇長子在他們說話時沒吭聲,待安遼出去,他一笑:“我以爲你不喜歡駙馬。”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喜歡?”瑜婧不承認,孟時衸淡睇着她:“你們從前那種和睦也就濛濛外人。”
瑜婧撇嘴不嚴,他又道:“不過現下真過得好就好。”
“……你別打岔!”瑜婧看破了他扯這些的原因,“你倒說說,突然要選皇子妃是怎麼一回事?”
孟時衸仍維持着淡淡的笑容,話語也十分平靜:“有什麼可奇怪?我都二十一了。”
“你可得了吧!”瑜婧瞪眼,“前陣子我問你是不是有心上人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你還特意告訴我說你不會拖累任何一個姑娘,現下突然提這個,你當我會信?”
孟時衸面色一黯,旋即沉默下去。
“哥你跟我說句實話行不行?”端柔公主有些急了,擡手一握他的胳膊,“我就是想知道你怎麼想的而已,你告訴我,我絕不告訴任何人!”
然後房裡又沉默了很久。皇長子一語不發,輕顫的眼底中情緒萬千。端柔公主看着哥哥,心裡又急躁又擔憂,她不怕哥哥真想娶妻,只是怕這背後藏着什麼可怕的隱情。
哥哥經不起更多折磨了,她現在只希望哥哥餘生都能好好的。
“我……”皇長子道了一個字便疲乏地嘆息起來,他轉過身不再看她,望向了多寶架上的一隻玻璃瓶,“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那隻琉璃瓶是金色的,色澤極好。通透的瓶身教人一眼就能看出裡面呈着東西,似是錦帕一類,上面繡着並蒂蓮。
端柔公主掃了一眼那方帕子,繞到兄長面前焦灼道:“你喜歡誰爲什麼不直接說,反倒要這麼大張旗鼓地遴選皇子妃?”
孟時衸視線未動,睇着那琉璃瓶續道:“那姑娘是名門閨秀,京中數一數二的千金貴女。她家裡能保她一輩子富貴,也能給她挑一個一輩子富貴的夫君。她嫁的人必是能讓她衣食無憂,受盡豔羨的。”
孟瑜婧怔然,一邊猜測此人是誰,一邊等兄長的下文。皇長子目光微挪看向她:“除了我。”
他說:“若我娶了她……她不一定哪天就要守寡,要一直守着,還沒有孩子。待得咱們的哪位叔叔承繼大統,她日後會是怎樣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可是……”瑜婧皺眉,“如果你這樣想,又娶別的姑娘做皇子妃……”
那麼那位皇子妃不僅可能承擔守寡且無子的痛苦,還不可能得到丈夫的喜愛,豈不是更慘?
她覺得兄長不是這樣殘忍的人,詫異於兄長竟要做出這樣殘忍的事。
“人總要讓自己死心的。”孟時衸神色淡泊得甚至有點悽意,他啞音一笑,“我根本不該肖想娶到這個姑娘,這我很清楚,我只是忍不住會想。”
他嘆了口氣:“所以我不得不證明給自己看,以我現下的處境,漫說是她,根本不會有貴女想嫁給我。”
瑜婧驚吸了口涼氣。
她猛然想起遴選事宜的具體安排,除卻對出身家世年齡的要求外,還特意點了一句必須是自己願嫁。
——各個世家或許可以爲了前程逼女兒入宮來備選,但姑娘家自己願不願意,在交談間總歸是能瞧出些端倪的。
瑜婧如鯁在喉,她覺得兄長實在是對自己太狠。
不得不說,他這樣的身子……確實是難有姑娘會自願嫁他。即便是拿她來說,她也只因是他的親妹妹,所以希望他事事都好,可若讓她嫁這樣一個夫君她一定不會願意——哪個有家世有才學的姑娘會願意嫁個抱病多年、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嚥氣的人?何況這個人連子嗣都不會有,何況這個人一旦亡故,妻子還連改嫁都不能?
可是,他居然要把這樣的事證明給自己看,他要親眼看到那個“沒有人肯嫁給他”的結局。那該是種怎樣的難過,而且這種事瞞不過京中宗室,他要怎麼面對那份或多或少帶着冷嘲的嗟嘆?
“哥……”瑜婧想勸住他,但他搖頭制止了她的話:“你別說了。我最近都在想她,若不這樣做,我怕我真的忍不住強娶她過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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