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永寧宮。
阿祚自己在永寧宮裡待了一天覺得沒趣兒,定太妃就叫把阿祐也接進來了。
此後的這些天,永寧宮都因爲這兄弟倆的存在而熱熱鬧鬧的。
定太妃真心喜歡這小哥倆,怎麼看都覺得看不夠。他們也愛跟定太妃玩,有什麼趣事都要去跟奶奶說一說,宮女們私底下都說,兩個小公子一來,太妃娘娘都顯得年輕了。
眼下正是兄弟兩個練字的時候,寢殿裡就相對安靜了些。太妃自己卻不耐得這樣靜着,想了想,親手端了兩碗酸奶往偏殿去。
偏殿中,阿祚阿祐正一筆一劃寫得認真,阿祐先一步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去,清脆地叫了聲:“奶奶!”
“哎。”定太妃噙着笑一應,把酸奶端給他們,“來,歇一歇,吃了酸奶再練。”
阿祐犯饞,遲疑着看向哥哥,阿祚察覺到目光後一睃他,向定太妃道:“奶奶,我們練完了再吃,再有兩刻就好了!”
阿祐看着定太妃手裡的碗很不捨得,但聽哥哥這麼說,還是點頭“嗯”了一聲,跟着說:“我們一會兒再吃!”
定太妃也沒多勸,將酸奶擱到一邊,愈看愈覺得這倆兄弟有意思。
兩個人明明是孿生兄弟,雖然因爲生孩子費時的關係跨了個夜吧……但再往多了算,阿祚也就比阿祐大一天。可阿祚看上去就是特別哥哥的樣子,阿祐也凡事都聽哥哥的,好像是差了三兩歲的兄弟似的。
定太妃坐到阿祐身邊,邊看他練字邊笑問:“你在家也這麼聽哥哥的話嗎?”
“……?”阿祐歪頭瞅瞅她,“哥哥們說的對,我就聽呀?”
哥哥“們”?
定太妃淺怔,深問了一句:“大哥哥和二哥哥若說的對,你也聽?”
“是啊,既是對的,爲什麼不聽?”阿祐邊說着邊又蘸了墨繼續寫,接着道,“母妃常讓我們跟大哥學,說大哥最懂事了,所以大哥說得對的,我們都聽。有時候大哥說錯了但我們不知道他錯了,也會聽,之後父王母妃若說我們……大哥就會替我們解釋!”
這麼說來,幾個孩子相處得竟十分不錯?
定太妃禁不住地有些意外,她原還想着,尤側妃那樣的性子,阿禮阿祺必定也會跟這兄弟倆較真兒。那爲了阿祚這個世子的平安、爲了逸親王府的和睦,她就尋個由頭將阿禮阿祺帶在身邊好了。
現在想來,是自己多心?
定太妃不覺間心情更好了幾分,摸摸阿祐的頭囑咐他們好好練,自己便離開了偏殿,還順手闔好了門,免得旁人吵到他們。
見殿門闔上,阿祐就耐不住了:“哎,哥!”
阿祚皺皺眉頭:“你能不能專心點兒?”
“我說正事兒!”阿祐索性放下筆,跑到阿祚身邊,“你看,宮女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奶□□一次問我們大哥二哥的事呢!”
阿祚毛筆一頓,撇了撇嘴思索起來。
他知道阿祐指的是前幾天無意中聽到的宮女的交談,說尤側妃一直在跟他們的母妃較勁,所以定太妃讓尤側妃回去之後,就趕緊接了他們進來。還說他們的兩個哥哥有這麼個母親,一定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兩個在歲數上吃虧,將來免不了要被算計、世子之位可能保不住云云。
也是從那天開始,阿祚頭一回意識到自己這個世子當得可能並不會□□穩?他從前都沒想過,大哥哥可能也是想當世子的,只覺得皇伯伯把這個世子位給了他,那他便好好接受就可以了。
現在突然來這麼一出,讓他覺得心裡怪怪的。
“哎,哥,你說話啊!”阿祐催促了一聲,神情也很苦惱,“奶奶看上去也擔心這件事?可是大哥對我們很好呀,我們怎麼辦?”
“嗯……”阿祚想了想,搖搖頭,“我覺得……大哥對我們好,我們就還對他好!如果奶奶不是擔心這件事呢?如果宮女們說的是錯的呢……我們是一家人,不能隨便聽別人的話就懷疑自家人!”
“也對……”阿祐思量着點頭,又拽拽哥哥的衣袖,“我們先把酸奶吃了,再繼續練字唄?”
“……不行!”阿祚一瞪他,“你別鬧!等父王母妃回來,發現你功課不好,又要說你!”
“我就吃碗酸奶嘛……”阿祐不服道,餘光一睃哥哥的神色,又不敢吭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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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官城,天上月朗星稀,城中一戶戶人家光火點點,這正該是夜市熱鬧的時候,現下看來各條街巷卻格外冷清。
而這樣的情狀,其實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兩方人馬對峙着,明晃晃的刀劍轉瞬出鞘,箭矢不知哪一刻會從哪個方向飛來,這樣的情形讓尋常百姓家如何敢輕易上街?便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悶在自己屋裡求得一方安寧。
城東側的一處大宅外,舉着刀槍劍戟的人環繞四方。似是官兵模樣,又與官兵服制有所不同。
宅中氣氛謹肅,四下都沒有什麼動靜。
最內一進側邊的一間廂房內,尤則旭躺在地上望着房樑上的花紋發着愣,無所事事地琢磨自己還能活幾個時辰。
這種感覺其實很有趣。他從前就想過,進了錦衣衛便是要過刀刃上舔血的日子,隨時都有可能死,他自問不是個多有本事的人,一直覺得自己在面臨死期的時候一定怕死了,而且一定會很不甘。
可現在,他居然並沒有什麼恐懼,也沒有什麼不甘。
他意外地平靜,一件件地回想近來的事情,然後回想更久以前的事情、再久以前的事情,回想從小到大見過的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喜愛或厭惡。
然後想着想着,他居然想笑。
在這幾年的愉快的記憶裡,居然鮮有幾條是和“家人”有關的。
其實近幾年他見家人的時候也少。在府裡時,能見到的只有姑母,東院裡好像總是死氣沉沉的,姑母一味地要求他們上進,可他們再努力上進,也聽不到什麼誇讚。
難得回到家中,家裡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除卻父母常對他說些貼心的話外,旁的長輩對他的期待都遠比關心要多。
端柔公主的事是一個爆發點,繼姑母將他趕出王府之後,家中因爲這件事也不要他了。祖父還親手打了他,他想這些事,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不過也無所謂,他的“一輩子”,也沒多長了。
門“吱呀”地響了一聲,尤則旭警醒地彈坐起來,定睛一看,進來的是錢五的師弟,方六。
他死盯着方六,方六端着碗粥,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走到他面前。
“來,喝碗粥。”方六瞧着慈眉善目,將碗端給他後,嘆了口氣,“唉,兩天沒吃東西了吧?我那師兄也真是的,其實你也是爲別人辦差,何必呢?我就看你還不錯!先吃點墊墊,一會兒我再想法子給你弄點別的。”
尤則旭心下疑雲大起,將碗湊到鼻邊深一嗅,方冷笑出來:“冒昧地告訴您一聲,在飲食中下迷藥,待得犯人吃得迷糊後再行問話,是錦衣衛玩剩下的路數。”
方六顏色驟變!
很快,他又冷靜了,同樣冷笑着,回說:“那我也告訴你,這一招,東廠玩得可比你錦衣衛早多了!”
尤則旭將碗往牆上一撞,瓷碗頓碎,熱粥四濺,下一瞬卻被方六狠狠照腰一踢,轉而踩住了手,疼得他一聲低叫!
“你小子別敬酒不吃!論叫人低頭的手段,錦衣衛不及東廠萬一!”方六的靴子在他手指上一碾,“告訴你,逸親王的人在外頭等了兩天了,不敢貿然來攻,可見是記掛着你。單憑這條你們就是弱勢,你小子給我識相點兒,趕緊叫人撤了,咱互相行個方便!”
尤則旭已餓了兩天,無力反抗,聽罷默了會兒,卻從喉中逼出一聲笑:“呵……”
他切着齒擡頭看向方六:“逸親王殿下因我而落入弱勢,可皇上不會。”
方六一凜:“什麼?”
“你們抓我時看到了那隻鴿子,但你們沒射着它……”尤則旭說着,面上劃過一縷快意,“那是爲防錦衣衛探到要事卻深陷危險無法將消息遞出安排的信鴿,直送乾清宮……皇上現在知道你們的藏身之地了,你猜他會不會再忍你們一次?”
“你……”方六面色煞白。
“你們刺殺宗親毒害皇長子,囤私兵買官賣官……逼良爲娼販賣私鹽,這些皇上全都知道了。”尤則旭咬着牙笑道,“你殺了我,我在黃泉路上等你們一起走!”
方六眼中殺意一騰,踩着他手的腳未動,另一腳往臂上狠命一踢……
頃刻間,慘叫聲響徹滿院。
尤則旭大汗淋漓,躺在地上一陣陣痙攣,看着自己的胳膊,眼前恍惚過一番又一番,想說話,卻再也說不出來。
“我們若沒命,必要你屍骨無存。”方六說着蔑然一笑,腳從他手上挪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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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所在的宅子裡,衆人都懸着心,玉引這個與錦衣衛不相干的也不例外。
最初的時候她還能念念佛一求平安,現下卻連唸佛的心也沒了,滿心只想琢磨出個主意,先救出尤則旭,再去收拾那些個宦官。
而且,她還有個很愧對佛門的念頭:殺他個片甲不留。
可是,已經兩天多過去了,卻沒有人想到穩妥的辦法。尤則旭在對方手裡,好像要收拾他們,就一定要放棄他。
那孩子……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太敢多想這件事。手頭的兵書翻了一頁有一頁,於她而言讀來生澀,她卻迫切地再學一學。
“姑母。”夕珍低着頭走進來,給她上了盞茶,站在旁邊沉默了會兒,又說,“尤則旭他……還活着嗎?”
玉引的手一顫,強自緩出笑:“肯定活着的。他們現下想保命,唯一的籌碼就是尤則旭,怎會貿然殺了他?”
夕珍點了點頭,又說:“我方纔聽他們說,有聖旨正過來……您說會是什麼旨?”
玉引驀地一怔:“聖旨?”
她略一忖度便疾步往前走去,差兩步到前院時,恰看見傳旨的官員進來。
孟君淮、謝繼清正與一衆級別較高的錦衣衛跪下聽旨。玉引心念微動,“大不敬”地沒一道過去跪着,而是悄悄地避回了石屏後。
然後她便聽見聖旨裡說要錦衣衛立刻捉拿一衆亂臣賊子,押回京中問罪。
“這……”孟君淮微有遲疑,一擡頭,撞入眼簾的卻是明黃的綢緞上晃眼的“聖旨”二字。
他與謝繼清交換了個神色,叩首下去:“臣弟接……”
“殿下等等!”玉引疾步而出,引得一衆錦衣衛皆愣住。
她在衆人身後停了一會兒,目光停在孟君淮面上:“這旨……這旨你不能接。”
“王妃!”來傳旨的官員都被她嚇壞了,邊遞眼色邊打圓場,“王妃水土不服身體不適說了昏話,臣沒聽見。”
“不,我認真的,你也聽見了。”玉引在慌張中強定下神,一步步走到前面,“我們有家人在他們手上,強攻不行,抗旨的罪名我背。”
“玉引!”孟君淮和謝繼清同時一喚。
玉引回過頭,不知怎的,忽而急中生智:“哥哥歷經數年親自練出的那個千戶所,在嗎?”
作者有話要說:
_(:з」∠)_對不住我遲了……昨天是生理期,今天還來了個感冒加持,虐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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