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則旭進了院子後在堂屋坐着,玉引從一開始就叫趙成瑞過去注意着點。過了小半刻,趙成瑞折回來回話說:“表公子一直沒說什麼話,瞧着有心事。方纔小翁主過去找他玩來着,他也不似提得起勁兒。”
孟君淮一喟:“由着他去吧,過些日子便緩過來了。”
“……別啊。”玉引看向他,覺得這事不能由着尤則旭自己緩。尤家是他長大的地方,一夕之間被至親“掃地出門”是怎樣的感受?雖然緩過來就沒事了,但萬一他緩不過來可怎麼辦?
他傷後剛醒那會兒就是這樣,孟君淮沒當回事,她一去看果然不正常。
玉引邊起身往外走邊一瞥孟君淮:“你別心太大,我瞧瞧去!”
孟君淮見她這般也沒阻攔,想了想,順着她的意思吩咐道:“去看看夕珍在幹什麼,若是沒事,讓她早些過來。”
堂屋裡,正兀自怔神的尤則旭見玉引出來,就趕忙起了身:“王妃。”
“嗯。”玉引點點頭,腳下沒停,徑直往西屋去,“你來幫我個忙。”接着又一掃候在門邊的琥珀,“去端盆水來。”
琥珀一福身去按吩咐辦事,尤則旭跟着玉引進了西屋。玉引在羅漢牀上坐下,一時也沒說話,直至琥珀端着水進來才說:“擱桌上吧。”
琥珀便依言將水盆擱在羅漢牀對面的書案上,躬身退出去又闔好門。
玉引看看尤則旭:“去桌前坐。”
“……王妃?”尤則旭不明就裡,見玉引垂眸不再說話,還是按她的話坐了過去。
水盆就在他面前擱着,清清澈澈地倒映着人影,放下後尚未完全平復的水波悠悠盪漾。
玉引的目光落在銅盆上,口吻緩緩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傲氣,也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你這性子……甭管多大的事都愛自己悶着,也太過了。”
尤則旭眼底輕輕一顫,盯着銅盆裡的水,一聲不吭。
“在我看來哭一場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不過拿這話跟你說,你多半也不聽。”她無奈一笑,“喏,這盆給你擱這兒,眼淚落進去什麼也瞧不出來,哭夠了還能直接洗把臉。我保準不告訴王爺、不告訴你師父,也不告訴夕珍,你哭一回吧,比把自己憋壞了強。”
她說得這麼直白,殺得尤則旭一個措手不及。
尤則旭傻眼了會兒:“王妃,我……”
“我也不在這兒看着你,出了這道門我就當沒這茬事兒。”玉引循循善誘,說罷起身就往外走,“門窗你自己關,關嚴實了心裡踏實。”
她說罷繞過屏風邁出門檻,擡頭一看,孟君淮一臉忍笑的神色。
“噝……你!”玉引一瞪,趕忙拽着他回臥房,關上門才低聲喝問,“你怎麼聽壁角呢!”
“我想看看你又有什麼鬼主意啊。”孟君淮道。
玉引一捶他:“討厭你!我可跟尤則旭說了不跟旁人講!”
“你沒講,我自己聽的。”孟君淮話一出口又被她一瞪,連忙改口,“我也不會告訴他我聽見了。”
“哼!”玉引磨磨牙,自己往裡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了,我跟你說……”
“你說。”
她便蹙着眉說:“你可不能把尤則旭跟謝晟一樣當女婿欺負啊!謝晟沒什麼可擔心的,你欺負欺負也就得了。尤則旭這樣,你欺負他他得嚇死!”
孟君淮本來也沒打算那麼折騰尤則旭,聽她義正辭嚴地這麼說,趕緊表示好的好的我知道。
真行,這小尼姑真是爲一院子的孩子操的當孃的心,還“他得嚇死”,尤則旭是紙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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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兩人都沒再往西屋去,也沒無聊得再去聽壁角。
待他出來後,玉引有點不放心地叫人將那盆水端進來,然後招呼凝脂:“凝脂來,你嚐嚐?”
凝脂不知道剛纔那出,一頭霧水地走過來沾了點水嚐嚐,茫然地問她:“怎麼了……?”
“鹹不鹹?”玉引鎖眉道。
“噗。”孟君淮噴笑,一拍她額頭,“行了你,他待了這麼久,我看一準兒是哭過了。還打算嚐出鹹味,你這打算讓他哭出多少淚來啊?”
然後他便讓凝脂把水端出去倒了,片刻工夫後聽說謝繼清和謝晟已到,便直接吩咐傳膳。
飯桌上,玉引仔細瞧瞧,覺得尤則旭應該是哭過了。氣色看着比早些時候好,也有興致與謝晟說笑。
院外,夕珍端着一盞湯正往裡走。早些時候她就聽說了尤則旭家裡發生的事,得知他今天要來就扎進了膳房做湯,玉引後來決定晚上設宴的事她便不知道,端着湯走進堂屋時一看這麼多人在,差點把湯扣地上。
“堂、堂叔,堂哥。”夕珍看着謝繼清和謝晟發矇,一桌子人則都看着她手裡明顯只夠給一個人開小竈的湯。
安寂片刻夕珍反應過來,略作踟躕後一咬牙,徑直朝孟君淮走去:“姑父此行辛苦,我給您做了個湯,您嚐嚐。”
玉引暗自吁了口氣,覺得夕珍夠聰明,孟君淮肯定看得出她到底是做給誰的,一準兒會想個說辭把湯讓給尤則旭——比如說尤則旭在養傷要補補之類的話都很合適嘛!
結果孟君淮道了聲“多謝”就心安理得地接了過來???
然後他揭開白瓷蓋子,穩穩當當地舀起來喝了一口。
玉引和夕珍大眼瞪小眼:????
夕珍也不好說什麼,低眉順眼地去自己的位子上坐。玉引拿胳膊一頂孟君淮,陰臉低語:“不是說好不欺負尤則旭?”
孟君淮沒理她,擡頭誇夕珍:“手藝不錯,日後多孝順孝順你姑母。”
玉引不忿地一腳踩在了他腳背上!
繡鞋底軟,沒踩疼,孟君淮撤過腳反將她的腳壓住,招呼大家:“吃菜吃菜……明婧你吃自己的,不許往姐姐碗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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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頓飯吃得玉引十分幽怨。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開頭欺負了尤則旭一把的關係,他今天破天荒的對謝晟都特別慈愛。兩相一比反襯得尤則旭更可憐了,晚上睡前玉引就忍不住埋怨他:“你缺那口湯嗎?明天我給你做不好嗎?”
“哈哈哈哈。”孟君淮看着她瞪眼的模樣笑了一陣,湊到榻邊坐下俯身摸摸頭,“別生氣,你要往遠看,爲夫自有打算。”
“你有什麼打算?”玉引問他,他翻身上榻摟摟她:“咱也是過來人,兩人之間怎麼相處最好,你心裡沒數啊?”
那當然“獨處”最好。
府門口,尤則旭被夕珍一路送出來,都紅着臉沒怎麼好意思說話。眼下過了門檻,他到底不好讓個姑娘家再送了,便說:“你回去吧,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自己就回去了。”
“還去住客棧嗎?”夕珍擡眼瞅瞅他,從袖中摸了幾頁紙箋出來,“姑父給你盤了個宅子,說裡面都收拾好了,讓我帶你過去。”
“那我自己……”
“這地方離謝府近。”夕珍四平八穩地阻住他的話,“我雖然也不常去這個謝府,但比你熟,我領你去吧。免得大晚上迷路,又是姑父姑母爲你擔心。”
“好……”尤則旭遲疑着應下,再擡頭一看見宦官牽來的馬,纔想起自己就一匹馬。
府裡顯然也沒備別的馬也沒備車,他一時都忍不住在想王爺會不會是故意的?看向夕珍時有點尷尬:“這……就一匹馬,謝姑娘你看……”
夕珍悶着頭,雙頰都紅得發燙了。
憋了半天她也沒說出那句“你帶我一起騎”,便退一步說了“我騎着,你幫我牽馬好不好?”,尤則旭立刻答應下來。
而後他扶着她上了馬,牽着馬緩步往宅子所在的方向走。夕珍騎在馬背上摸摸馬鬃、瞅瞅他,瞅瞅他、又摸摸馬鬃,過了小半刻才擠出一句:“你現在是……升百戶了?”
“啊?哦,準千戶。”尤則旭平復着心中的緊張,佯作輕鬆的口吻,“師父說讓我再歷練一陣子就擔個千戶,我覺得難,想在等等……”然後他靈機一動把它變成了個可以繼續的話題,“你覺得呢?是快點升官好,還是一步一步來好?”
“這個……我覺得各有各的好。”夕珍認真地替他思量起來,最後說,“你就聽堂叔和姑父的好了,他們肯定會好好爲你打算的。你有什麼想法也及時跟他們說,他們都沒拿你當外人。”
“嗯。”尤則旭一哂,“你說得對。我聽他們的,好好辦差,先立業後成家!”
成家。
夕珍明知他沒在看她,還是一下子難爲情得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尤則旭脫口而出之後也後悔,兩個人各自侷促了一陣。
然後夕珍猶豫着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成家?”
“……”尤則旭要不是還爲她牽着馬,這會兒能蹲地找地縫去。
沉寂了好久,他悶悶地說:“這得……嗯,總得等我喜歡的姑娘及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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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親王府正院,玉引一覺醒來聽說夕珍昨晚到後半夜纔回府,禁不住緊張了一下!
兩個半大孩子,正春心萌動,同處一室誰知道會不會幹點什麼?
於是她不得不把夕珍叫過來問問,旁敲側擊之後,夕珍聽明白了,羞憤交集:“姑母您想什麼呢!我們就是……就是說了會兒話,說得忘了時辰,所以回來得晚了。”
夕珍說得臉上兩團紅暈,玉引斜睇着她心裡打趣:哎呀呀我就隨便問問,你不要不好意思嘛。
然後夕珍拿出了張紙給她:“尤則旭問了那宅子多少錢,然後寫了這個給您和姑父,說日後肯定把錢還清,您收着吧。”
玉引拿過來一看,是張借據。
她就想笑,覺得這尤則旭真是謹慎又正直。她也沒說不收,而是把借據遞還給了夕珍:“你拿着吧,你姑父的意思是那宅子送他。這話你要給他帶到,若他不肯,就讓他把這錢貼在你的聘禮裡。”
玉引的意思,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這話落到夕珍的耳朵裡,夕珍又羞死了,捂住臉大呼:“姑母您能不能不拿我尋開心!”
前宅裡,孟君淮正見端柔公主。
孟瑜婧平平靜靜地坐在他書房一側的椅子上,雙眼紅紅的:“六叔,瑜婧不想爲難您,您犯不着躲着我走。”
孟君淮睇着她一喟:“我也不想躲着你,只是這男女之情……”
他想說你如果在尤則旭那兒說不通,那你堵我這個外人也沒用啊?
孟瑜婧的眼睛又紅了一陣:“我就不是爲尤公子來的!”
孟君淮鎖眉一愣,端柔公主驀地離席起身,撲通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端柔公主已淚如雨下:“六叔,有的話哥哥不讓我說,連父皇也要瞞着,可他、他……”端柔公主哽咽了兩聲才續上話,“我求您救救他!那些個奸宦您若能殺乾淨自是殺乾淨最好,可若殺不乾淨……求您放他們一馬,也讓他們放我哥哥一馬吧!”
“你這是什麼話?”孟君淮回過神來趕緊離座去扶她,端柔公主泣不成聲,捂着嘴兀自忍了好久,一咬嘴脣,眼底的痛苦蔓延開來,最後卻化作了冷靜無比的笑。
她深緩了一吸:“六叔,您可以找個錦衣衛來記供詞,今天我在這個屋子裡說出的每一句話,日後都由我一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