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工夫,中秋節就到了。中秋當日玉引和孟君淮一道與定妃共度佳節,府裡則只是小慶了一番。
於是何側妃沒有提出回來,玉引便也沒有催她。她想着,蘭婧的一歲生辰是在八月廿一,到時總是要回來的,不差這幾天。
結果八月十八的時候,一封急信送到了孟君淮案頭。當時玉引正在旁邊讀閒書,聽說是何側妃的信便擡眸掃了一眼。從背後隱約能看出這信寫得很長,字跡密密麻麻的,她也沒多想,繼續讀自己的書。
然則片刻之後,孟君淮一巴掌將信拍在了案上:“這何氏!”
玉引嚇一跳,忙問怎麼了。孟君淮顯然沒心情多說,就直接把信遞給了她。
玉引接過來讀,讀了三五行後,只覺這信寫得太絮叨,都幾行了,還看不出何氏想說什麼。
——信裡簡單地問候了兩句之後,頭一句就是“妾身愚鈍”,已經夠莫名其妙的了。接下來還很費了些筆墨去反思自己這幾年侍奉王爺侍奉得不周、教孩子教得欠妥、幫正妃幫得也不夠盡心云云……
再然後又開始感謝這感謝那,比如謝王爺寬容、謝定妃娘娘慈愛什麼的。
直看得玉引一個天天唸佛經的人都覺得煩了,目光一掃略過去幾行,纔可算從最後兩段裡尋着了重點。
簡而言之,就是蘭婧病了。何氏說是從八月十五當晚開始發的燒,反反覆覆始終不見好,昨夜幾乎鬧了一個徹夜沒睡。
何氏懇求說,她自知笨拙,不敢求王爺讓她回府侍候,只求他看在父女的情分上救救蘭婧。
“……?”謝玉引讀到這兒一怔,有些不明地看向孟君淮,“側妃犯了什麼錯麼?殿下不准她回來了?”
孟君淮扶着額頭一副頭疼的樣子:“我沒有啊!”
他氣得頭都大了。這事上他和玉引想的都是何氏身爲側妃,要回來自己便會回來;不想回來便隨她在清苑自在着,他們不催。
可是何氏想到哪兒去了?!
她瞎琢磨什麼啊!
“來人!”孟君淮一喝,“速去清苑,把側妃和二小姐接回來,越快越好!”
孩子發燒三天才往回稟她也真是熬得住!蘭婧還不滿一歲!
玉引看得出他急壞了,可想了想還是叫住了楊恩祿:“等等。”
楊恩祿停住腳。
玉引提了另一個主意:“我看讓大夫過去更穩妥。蘭婧太小了,發燒三天再經一路顛簸回來,怕是……”
怕是更危險。
孟君淮一想便點了頭,她又道:“我跟着一道過去,免得側妃心慌意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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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二人決定同走一趟。孩子太小了,這麼一病,究竟是什麼後果,誰也不敢打包票。
臨出門時,和婧也追了出來,紅着眼眶拽住孟君淮:“我要去看妹妹……”
他點了頭,三人便一道上了馬車。一路上,和婧都顯得特別擔心,不聲不響地抹了好幾回眼淚,好幾次似乎想和孟君淮說什麼但都沒說,最後,她忍不住悄悄問玉引:“妹妹會不會死……”
“不會。”闔目靜神的孟君淮睜開眼,見她靠在玉引懷裡,伸手把她抱來放在自己膝上,“你別瞎想,你妹妹就是生點小病,過兩天就好了。”
“哦!”和婧重重地點點頭,小眉頭還皺着,又問,“那她生病了,父王會不會不喜歡她?”
“……和婧?”孟君淮的神色略微嚴肅了幾分,“怎麼這樣問?你希望父王不喜歡你妹妹嗎?”
“不希望呀!”和婧望着他,說得很認真,“我希望父王喜歡我,也喜歡弟弟妹妹!”
她說着扁了扁嘴:“可是,何母妃總說父王會不喜歡我們。我上次想多喝一碗酸梅湯,何母妃就說喝多了會生病,生病了父王就不喜歡了!”
玉引明顯看到孟君淮額上青筋一跳,然則和婧自然不懂。她小手劃拉着父親的衣領,擔憂地繼續道:“妹妹那麼小,還不會自己要東西呢,肯定也不是自己想生病的!父王不要不喜歡她,好不好?”
孟君淮深緩了口氣,神色愈顯陰鬱。
“殿下……”玉引拽拽他的衣袖,他一擡手沒讓她說話。
孟君淮帶着些許不敢置信問和婧:“你一直這麼擔心父王會不喜歡你,是因爲你何母妃總這樣說?”
“……”和婧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望了望他,低下頭道,“父王不生氣。”
之後的一路上,孟君淮神色陰沉得連玉引都害怕。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並不清楚和婧那些話是從哪兒聽來的。先前她已聽和婧說過很多次,只是身份放在這兒,有些聽起來太像在搬弄是非的話,她便沒跟他說,還一度有些怨他爲什麼在這樣的情狀下,還讓何側妃養着和婧。
可若他根本不知道……
玉引頓時愧疚起來,她看看伏在孟君淮胸口昏昏入睡的和婧,輕輕道:“怪我,和婧跟我說過的,但我以爲殿下……”
“不怪你。”孟君淮望着車頂,“是我的錯。”
這麼久了,他一直知道和婧怕他不喜歡她,卻一直沒想過是什麼人讓她有的這種想法!
他想當然地認爲,是郭氏的事對她的刺激太大了,想當然地認爲是因爲先前失去了母親,所以讓她會害怕再失去父親……
他怎麼就沒往何氏那兒想呢!和婧這麼一個丁點大的小姑娘,他許多時候都在有意識地開解她,卻愣是沒什麼作用,他早該想到是她身邊有人在跟他擰着幹啊!
孟君淮深吸了口氣,牙關緊咬,直恨不得自己現在就跳下去讓馬車碾死得了!
玉引覷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議道:“我覺得……殿下得跟何側妃說說,不能讓她總這麼嚇唬和婧了,和婧還小呢。”
“不用。”孟君淮平淡道,“我會換個人帶和婧。後宅其他人我不熟,你幫我想想誰合適。”
玉引:“……”
她心說壞了,我也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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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之後,清苑裡一片沉鬱。
一行人到了清苑就直奔何側妃的住處,王爺陰着張臉,王妃也沒點笑,嚇得前來給蘭婧診治的幾個大夫都戰戰兢兢,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小心。
蘭婧連續發了三天的燒之後都沒氣力哭了,迷迷糊糊地睡着,覺得不舒服就哼哼兩聲。玉引直看得難過,連孟君淮一個大男人都眼眶紅了一陣。
和婧扒在搖籃邊上直抹眼淚:“蘭婧,我是姐姐,你難受嗎?你能好吧!”
何側妃跪在一旁話都不敢說一句,也一個勁地抹眼淚。
半晌之後,大夫施了針,又開了藥,膽戰心驚地稟說:“這個……二小姐太小,能用的藥不多,每次服藥時都需臣等來看看,若有什麼不妥,方子得趕緊改。”
“好。”孟君淮點點頭,“她能出門嗎?或是半點不能受風?”
“出門還是能出的,透透氣也好,別太久、別再凍着就是。”大夫這樣道。
孟君淮又點點頭,招手叫來楊恩祿:“把二小姐挪我那兒去,奶孃都跟着,在尋到合適的人養她之前,我帶着她。”
“殿下……”何側妃愕然擡頭,面色煞白如紙,“殿下您不能……不能帶蘭婧走啊!蘭婧才一歲!”
“你也知道蘭婧才一歲!”孟君淮壓了一路的火終於發了出來,憤恨道,“八月十五生病,你今天才送信回府!王妃每兩日遣人來清苑問一次有事無事,也沒聽你提起此事!”
“我……”何氏喉中一噎,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殿下恕罪!妾身、妾身實在是怕……怕殿下原本就不喜妾身,聽說蘭婧在這兒病了會更惱火,所以……”
“你夠了!”孟君淮聽到這兒連火都懶得再衝她發,只覺得她的想法實在荒謬到不可理喻。
他一睇楊恩祿:“送蘭婧去我那兒。”而後便不再多留地出了門。
“殿下……”何氏頓時渾身都脫了力,怔怔地又流了好一會兒眼淚,目光迷茫地看向玉引,“王妃……”
玉引深緩了一息:“我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蹙蹙眉頭,低眼看向猶跪在地的何氏:“我沒生過孩子,照理不會比你更懂做母親的心。可你……”她怎麼想都覺得荒唐,“你怎麼就能讓蘭婧熬上三天再往府裡稟呢?你再擔心殿下惱你,也不該拿蘭婧的命去賭啊!”
她是真的不明白這位何側妃了!
要說何氏不疼蘭婧,那肯定不是,她就這麼一個女兒,怎麼可能不疼?可她怎麼就能因爲對孟君淮的敬畏,而在女兒生病的事上想“掩人耳目”呢?!
玉引覺得太匪夷所思了。就是她這個和幾個孩子都不沾親的嫡母,如果得知哪個孩子在自己身邊病了,首先想到的肯定也是趕緊告訴孟君淮,讓他能尋好藥尋好藥、能請太醫請太醫啊?!
“真不知該怎麼說你!”她一喟,也不再理何氏,鐵青着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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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孟君淮從宮中請的人也到了。他原本是求定妃指個太醫,不過估計是定妃看孩子太小也放不下心,便去求了皇后,皇后下旨差了個御醫來。
御醫看過後給蘭婧調了方子,斟酌着告訴孟君淮說應該沒什麼大礙,年紀小是小,但現下這情狀應是能治過來。
孟君淮的臉色這纔好看了些,坐在榻上哄着和婧睡覺的玉引舒了口氣:“殿下吃口東西吧。”
榻桌上的一碗粥幾樣菜都撤下去熱了三回了。
孟君淮回過頭瞧瞧,這才意識到自己大半天都沒吃東西。他給蘭婧又掖了掖被子,而後到榻邊坐下,玉引忙要將和婧往裡挪。
“沒事,讓她好好睡吧。”孟君淮摸了摸和婧的小手,又說,“你也早點歇着。直接在這兒睡吧,我睡那邊就行。”
他說着一指幾步外的羅漢牀。玉引也早已累得直打哈欠,沒再跟他多客氣,只問:“這兩個孩子殿下打算怎麼辦?是找一個人帶着,還是分開?”
“分開吧。除了何氏尤氏,後宅誰也沒帶過孩子,擱在一起怕是應付不過來。”他說着吃了口粥,“你覺得誰合適?”
“嗯……”玉引思量着說了想法,“北邊幾個我也不太熟,不過有個蘇氏一直幫着何側妃管府裡的賬。賬冊我也看過,一點錯都沒有,倒是個細心的。”
她說着頓了頓,見他悶頭吃飯沒說反對,就繼續說了下去:“我覺得可以先讓她帶蘭婧。蘭婧還小,多是由奶孃照顧,旁邊有個細心的盯着就足夠了,反正現下也沒到教她什麼的時候。”
“嗯,可以。”孟君淮眼都沒擡地夾了口菜吃,入口才發現是芥末墩兒,嗆哭!
“……”玉引摒着笑把帕子遞給他,他捂住口鼻緩了緩,努力正色,“那和婧呢?”
“和婧啊……”她銜笑看看躺在自己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遲疑着看向他,“和婧……給我唄?”
“……”孟君淮喉中一哽,彷彿又被芥末嗆了,“咳……”
玉引怔怔地看着他捂着嘴順氣兒。
緩過來之後,他用一種完全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打量她:“你想帶和婧?”
“……不好嗎?”玉引不太懂他的反應,“和婧很喜歡我啊。”
“這我知道。”孟君淮話語頓住,爲難地看看她又看看和婧,執拗地覺得這樣不合適。
其實最初的時候他沒有這種想法,在她剛過門時,他一度很簡單地希望她能跟幾個孩子相處得好,好好地做個嫡母。
可後來不知怎麼的,他就覺得這種想法對不住她了。
“怎麼說呢……”孟君淮眉頭緊皺,玉引望着他懇切道:“殿下直說好了,若怕我不會照顧也無所謂,我再想想。”
“那倒不是。”他支着額頭看向她,看了好一會兒,認真中漫出幾縷悻笑,“這麼好的姑娘,溫柔善良聰明漂亮,嫁了我就是繼室,還得給孩子當繼母……委屈你了。”
“……”謝玉引傻眼看着他。
而後幾乎一整夜,她腦海裡都是他這副一身淡青色直裰盤坐在案前,一手支在頭側,笑意深深地看着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