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親王府正院。
阿祺出去“自立門戶”的事,玉引決定暫時瞞着香盈,主要是怕香盈受了刺激再做出點什麼來。
而後她又向太醫細問了問香盈的情況,太醫說香盈這般,若方便的話,還是有人日日陪着她、同她說話爲好。玉引便待香盈養好了自縊帶來的虛弱後,吩咐說讓她到屋裡做事。
天高雲淡,香盈端着盛有兩碗杏仁茶的檀木方碟,站在門口遲疑了半天都沒敢進去。
門外候着的王東旭看着都皺眉,見她仍不進門,就上前催促:“還不進去?你再晾一會兒,這杏仁茶都涼了!”
“……王公公。”香盈低着頭,爲難說,“能不能、能不能勞您送進去?我怕我……”
“今兒你第一天上裡頭當值,讓我幫你送進去?”王東旭聽着都可樂,“快去吧,第一天規矩多,你進去還得給王妃磕個頭,要我幫你送算怎麼回事?”
“可是……”香盈心裡怕得要死,待得餘光瞥見東側一扇窗戶推開的時候,差點直接把杏仁茶灑了。
玉引在窗邊睇着她笑笑:“怎麼了?快進來,有事直接跟我說。”
這下香盈拗不過,只能硬着頭皮進屋去。
她將杏仁茶擱下,按規矩去向玉引磕頭問安,玉引又問她怎麼了?方纔怎麼不肯進來?
她無比忐忑道:“王妃,奴婢怕自己再……再做出什麼傷人的是來。”
那天的事情讓她後怕極了,現在想來,她都不懂當時爲什麼會動自盡的念頭,又爲什麼會出手傷了二公子。
二公子明明待她極好。她平日裡時常會想,自己的身份這樣低微,若留在府裡會拖累二公子,她就給自己一個了斷免去他的麻煩。
可是那天,她居然傷了他。
“奴婢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樣……就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香盈回想着,都覺得無助極了,“就是一股怪力在腦子裡竄,奴婢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它竄得就已經動了手……”
她對此有點猜測,但那猜測讓她十分恐懼。她擡眸覷覷玉引,聲音越說越低:“王妃,您說奴婢是不是着了魔……抑或是瘋了?”
“什麼話。”玉引從她的字裡行間都聽出那份無力來。起身上前一攙她,也不理會她下意識的躲避,硬拉了她起來,“太醫說了,你這得用藥醫治。那說白了就是病了麼……有病咱就治,你別害怕。”
“可是……”香盈想強調一下自己或許還會傷人的事,玉引一握她的手:“你必須每天上我這兒來,這也是怕你心病更厲害。”
香盈一怔,玉引又說:“你不知道,我從前在華靈庵的時候,常有女尼愛將自己悶在房裡悟經,庵裡也由着她們。但是呢,若她們太久不出來、又或有別的原因讓旁人覺出不對,尼師便要把她們叫出來開解一番了。這人啊,都是越自己悶着越容易胡思亂想、鑽牛角尖,你來我這兒,有話跟我說便好,別自己瞎琢磨。”
香盈聽得一愣一愣的,玉引吁了口氣,讓她叫明婧進來喝杏仁茶,又說那三碗裡有一碗是給她備的。香盈一時驚詫,但她推辭了好幾句,玉引都沒鬆口。
玉引這是心裡卯足了勁兒要幫香盈,也沒什麼太複雜的原因,只是因爲有那麼句老話兒說的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
王府西側,阿禮打從阿祺那兒回來後,就在屋裡悶了半天了。
他桌上放着本冊子,是阿祺給他的,裡頭是阿祺近來要做的事情。
他這二弟,這是真爲了羅氏和雲舒拼了啊!
他一口氣尋了三樣差事:上午,去城東教一個富商的兒子騎馬;下午,去城西的一家書館給人幹代寫書信的活,順帶着還幫人家送;晚上,在前門一帶尋了個茶樓,說書。
阿禮掐指一算,這是一天下來都歇不了幾刻。三樣差事之間是有空閒,但這三處都不挨着,空閒時間準得耗在路上。
天啊,阿祺才十五,這就要擔這麼多事了?
阿禮心裡頭爲弟弟擔心,又禁不住的有點佩服,他不知道若自己在阿祺那個處境下,有沒有勇氣做出同樣的事來。
——不過,當然了,阿祺去八大胡同這事兒他就首先做不出,根本不會有後面這些麻煩。
阿禮邊想邊嘆口氣,思路挪回剛纔煩心的問題上——這冊子到底給不給母妃看?
若不給,母妃會繼續擔心阿祺在外頭活不了,可若給,他又覺得母妃看了這些照樣會心疼得胸悶氣短。
但其實就他看來,母妃擔心得有點兒過。阿祺這麼出去一折騰,難免要受些苦是不假,可府裡沒真的扔下他不管啊!
他打聽了,阿祺住的那地方對門,就是父王安插過去的人,街口賣炊餅的小販是嫡母妃挑的會做炊餅的侍衛,說書的那茶樓門口還有個胸口碎大石的,是表哥手底下的錦衣衛……
這麼算下來,阿祺飲食起居上或許是無法講究,但這些人絕不會讓他出意外死在外頭。
要不把這些一起跟母妃說了?
阿禮琢磨着這樣可以。但他還得額外叮囑母妃一句,可不能寫信把這些告訴阿祺。
這倒不是因爲怕阿祺聽說這些會不高興,而是在阿禮看來,就憑阿祺先前惹出那麼大的爛攤子,他也是該出去練練,不能這會兒讓他覺得周圍還有人可依賴,那他就白去了。
阿禮拿定主意,叫上林斕一道出了院門。片刻後到了東院,進門就覺得周圍安靜得讓人不自在。
尤氏在臥房裡的羅漢牀上歪着,額上覆着塊涼帕子,聽到耳邊有人問安,但也沒什麼力氣睜眼,疲憊地“嗯”了一聲。
阿禮大致將阿祺現在在外頭的情況說給她聽,又把冊子放到了榻桌上,遲疑是直接告退還是等等母妃的反應。
尤氏壓着心中的惱意,又緩了好幾息,問他:“你只告訴我,那個姓羅的賤|人,現在可還活着?”
“……”阿禮和林斕相視一望,二人都因爲尤氏這個用詞而有些不舒服,而後林斕福了福,“母妃息怒。我跟正院的下人打聽過,那邊說羅氏也不是故意出手傷人的,只是因爲病着,腦子有些昏,所以……”
“正院這是拿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嗎!”尤氏怒不可遏地一喝,阿禮和林斕都不敢吭聲。安靜中,只見她恨恨地睜開了雙眼,“她謝玉引霸了王爺十幾年還不夠?如今連我的兒子都要被她擠兌出去!她還留着那個賤|人給我添噁心!”
這話說得周圍的下人都死死低頭。
王妃和側妃的恩怨結下已久了,側妃怎麼想都不稀奇。但大公子和少夫人畢竟是小輩,到了正院還得尊王妃一聲“母妃”呢,尤氏在他們面前說這話真不合適。
阿禮和林斕都只能沉默以對,少頃,尤氏目中的兇光轉向林斕:“你去,你去跟王妃說清楚,我要羅香盈的命,我不能再由着她蠱惑阿祺!”
“母妃……”林斕想勸,她覺得羅氏的命已經夠苦的了。但尤氏怒然擊案:“你去不去!”
林斕略作忖度:“母妃,您看在雲舒的份兒上……”
“連你也幫襯着正院!”尤氏說着順手一抄榻桌上的茶盞狠砸而出,阿禮一驚,疾呼“阿斕!”,順勢反手一劃將林斕擋到身後。
茶盞在阿禮胸口一撞落到地上瞬時碎裂,阿禮胸口痛感隱隱,他低頭一看那高度若砸中林斕恰是額頭便怒了:“母妃!”
尤氏則還在指着林斕罵:“不分好賴的東西!打從你過門算起,我待你不好麼!你偏要去跟正院親近,你別忘了你是誰的兒媳!”
“母妃,您衝阿斕發什麼火!”阿禮牙關一咬,“是我讓她常去看嫡母妃,她是您的兒媳,自也是嫡母妃的兒媳。”
“阿禮你……”尤氏愕住,她好似從未想過,自己會從兒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你還真拿正院當你的母妃了?”尤氏冷笑中帶着不可置信,還有幾許說不清楚因何而生的輕蔑。
阿禮靜了口氣:“母妃,嫡母妃沒虧待過我們。阿祺這事,是他自己不懂事惹出的,怎麼怪嫡母妃把他擠兌出去?分明是他給嫡母妃添了麻煩。”
“滾!”尤氏再度勃然大怒,阿禮目光一沉,也懶得同她再辯,拉着林斕就走了。
他真的不明白,母妃明明和正院接觸不錯,爲什麼還會越恨越深。他理解母妃久不見父王心裡難免不痛快,可是……這怎麼怪嫡母妃呢?
府裡權力最大的人還是父王,阿禮覺得,母妃就是要怪要恨,也該怪該恨父王啊……!
可她就是把一切錯處都推到嫡母妃身上,好像嫡母妃做什麼都是錯的,做什麼都是針對她。
可事實上,嫡母妃哪有那麼多閒工夫去針對她?林斕只管他們那幾進小院的事,都長累得頭疼不想說話了,嫡母妃管着整個王府,只怕早已沒有閒心去針對任何人。
阿禮這樣想着,只覺母妃想得太偏、太鑽牛角尖了。他甚至有些羨慕三弟四弟,因爲嫡母妃從來不會這樣,從他記事起就覺得,嫡母妃待人接物向來都是和和氣氣的。
.
東院中,尤氏在兒子離開許久後纔回過神,她深緩了幾口氣,依舊覺得一顆心跳得厲害。
那股持續已久的壓抑好似突然變了,變成了一股濃烈的憤恨,在她心中橫衝直撞着,久久不能平息。
謝玉引,她小看她了,所以纔會被她壓制這麼多年。
她當年心存善念沒有動她的兒子,而後便要看着她的兒子當世子、自己的兒子連留在府裡都不能……
她突然間不想再忍了。她怕再忍下去,連阿禮都會失去容身之所。
謝玉引、羅香盈……
尤氏想試一試,試着讓自己的後半生,能在府裡過得舒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