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嘉心裡發苦的時候,如意領着小丫鬟端了三樣小吃來,分別擺在兩張桌子上。
一盤紅棗糯米糕,紅亮的棗子從一側切成兩半,沒有到底,裡面塞滿了雪白糯米。
一盤糖炒年糕,年糕炒的金黃,上面裹了稀薄成金紅色的糖。
最後一盤是紫薯球,圓滾滾的有兩個荔枝那麼大,外面滾了一圈芝麻。
阿洵坐在程鈺懷裡,不錯眼珠地看着一顆顆最誘人的紅棗糯米糕,仰頭催程鈺,“表哥快給我夾!”一張嘴,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
兩張桌子捱得很近,女桌那邊凝珠與方氏坐在外頭,凝珠與含珠並排坐,與程鈺阿洵是斜對面,因此姐妹倆將阿洵流口水的樣子瞧得清清楚楚。口水也是太多了,程鈺沒料到,凝珠眼疾手快掏出帕子湊了過去,幫小傢伙擦。
“你怎麼這麼饞啊,姐姐不是天天給你做好吃的嗎?”凝珠點了點阿洵鼻子。
阿洵指着碟子替自己辯解:“沒有吃過那個!這個也沒吃過,都沒吃過!”
凝珠愣了一下,她都吃過啊,最愛吃的就是糖炒年糕,姐姐沒有給小傢伙做過?
方氏笑呵呵道:“東西阿洵肯定吃過,不過做的不是這個樣,含丫頭手巧,我不愛吃甜的看了都饞了,哎,不說了,我先嚐嘗。”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炒年糕,京城這邊年糕吃的不多,方氏瞧着新鮮。
大家都動起了筷子。
含珠先看身邊的妹妹,見妹妹連續夾了兩片糖炒年糕,吃的腮幫子鼓鼓的,不由十分地滿足。她最愛看妹妹吃東西,妹妹吃得越香她就越高興。
看着看着,眼睛悄悄瞥向了斜對面。
程鈺正在喂阿洵吃紅棗糯米,一顆太大,他用筷子從中間夾成兩半,遞到阿洵嘴裡。小傢伙靠在表哥懷裡,嘴裡嚼着,大眼睛在三個盤子裡來回地轉,看到周文嘉夾了年糕,他飛快吃完嘴裡的,指着年糕要。
“阿洵別吃,”含珠急着提醒,“小孩子吃年糕會肚子疼。”
這麼大的孩子,年糕不好消食,嚼着也費勁兒,含珠爲了妹妹才做這個的。
程鈺筷子都收回一半了,聽到這話,他頓了頓,在阿洵眼巴巴的注視下將年糕送到自己嘴裡,吃完了摸摸小傢伙腦袋:“阿洵聽姐姐的,肚子疼不舒服。”
阿洵不高興,還是想吃,求了好幾次表哥都不答應,他朝隔壁的舅母伸手,“舅母抱!”
這會兒誰給他吃他就最喜歡誰。
含珠忍俊不禁,看着方氏將臭小子接了過來,剛要訓他幾句,察覺有人在看她,含珠緊張地看過去,對上男人意味不明的注視。
含珠立即低了頭,臉上有點熱,怕被人看出來,端起茶碗遮掩。
程鈺默默收回視線,她盈盈淺笑的模樣卻揮之不去。
他第一次看到她笑,溫溫柔柔的,像一朵粉牡丹在春日裡靜靜地開,因爲開得安靜,一眼望過去容易被魏紫姚黃等名品吸引過去,但只要目光從她身上掃過,立即就會忘了滿園牡丹,眼裡只剩這一朵。
想得出神,筷子慢了一步,看準的那顆紫薯球被對面的人夾走了,更準確地說,是搶。
程鈺瞅瞅白瓷碟子裡的其它幾個,擡眼看去。
周文嘉沒看他,一口將紫薯球咬了大半個,彷彿那是他仇人。
程鈺不懂少年郎爲何生氣,又不是什麼大事,換了個紫薯球夾。兩個荔枝大的球,一口吞掉有些不雅,程鈺便夾成四半,動作熟練。單看那雙白皙修長的手,配上這樣細緻的動作,會讓人覺得是個溫柔的男子,往上看了,才發現此人與溫柔毫無關係,跟親人們在一起,臉上也是冷漠無情。
眼看他將紫薯球送進口中,含珠心裡不禁泛起一絲絲甜。
三樣東西他都嘗過了。
“姐姐怎麼不吃?”她遲遲沒有動筷子,凝珠納悶地問,夾了紫薯球放到姐姐的碟子裡,“姐姐最喜歡……姐姐上次說你最喜歡吃紫薯的,快嚐嚐。”小丫頭夠機靈,臨時改了詞,畢竟口味這種事,除非主動告訴別人,往往都是相處久了才知道。
含珠朝妹妹笑笑,垂眸,認真地夾紫薯球,動作與程鈺一模一樣。
程鈺看着她紅潤的脣輕輕抿,有些口渴,端茶去喝。
“表哥,明年你那位世子大哥幾月成親來着?”男人不停往心上人那邊瞄,周文嘉心頭火蹭蹭往上冒,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問了出來。
程鈺看他一眼,道:“四月。”
周文嘉笑了笑,“他成親後就輪到表哥了吧?表哥可有喜歡的人了?”扭頭問阿洵,“阿洵想不想要小侄子?表哥娶了表嫂就可以給你生小侄子了,比你還小。”
程鈺沒了胃口,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朝方氏道:“那邊來了一些同僚,我也過去了,舅母慢用。”冷着臉走了。
暖閣裡氣氛一僵。
方氏狠狠瞪了次子一眼,“明知你表哥最煩有人催他成親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周文嘉滿不在乎地道:“明年他都二十了,前幾天娘不還說希望表哥早點成親嗎?大姨父不管他,娘再不着急,不幫表哥挑個合心意的,誰知道大姨父會給他挑個什麼樣的?”
方氏神色黯淡下去。
靜王府世子程鐸的未婚妻,是他表妹吳家姑娘。吳家老太爺本來就只是個五品官,生的女兒雖然美,在京城美人堆裡也不惹眼,不知哪裡合了靜王程敬榮的意,娶回去當了第一任王妃,生了兒子沒多久就去了。之後吳家外放去了山西,身份更低,去年程敬榮爲兒子定下這樣一門親事,京城人都說他對長子不上心。
程鐸是王府嫡長子,是世子,婚姻大事程敬榮都這樣草率了,輪到她那個身份更尷尬的大外甥,她能指望程敬榮會給外甥選門好親?
可她跟程鈺提,外甥次次說目前還沒娶妻的心思,起初外甥還有耐性解釋,最後乾脆她一開口他就找藉口要走,弄得她心裡發愁嘴上卻不敢說。而且那些女方家裡也都聰明,就算外甥有本事,人家也不願意把女兒許給夾在世子與得寵小兒子中間的老二,將來上頭有非親的長嫂管着,還有非親的婆母壓着……
想到這些,方氏也沒了胃口。
含珠就更不想吃了。
想他做什麼,看他做什麼?他愛不愛吃她做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他親口說過的,六年後她才能嫁人,那時他早已生兒育女了吧?
人家根本沒有對她動過心思,她又何必總想着那些毫無意義的親密?他只是爲了救她罷了。
大人們各有心思,只有阿洵吃得歡。
坐了會兒,方氏領着凝珠三人去大房那邊了,“用完席舅母再過來。”
含珠出去送客。
目送幾人走遠,含珠剛要回去,如意湊到她耳邊,悄悄說了一句。
含珠大吃一驚。
“姐姐,我還想吃棗。”阿洵不知姐姐爲何站在外面不進去,拉着姐姐要走。
蓮院有三進,含珠姐弟住在第二進,用來待客的暖閣在前面,旁邊隔了一間就是書房。含珠先將阿洵送回暖閣,哄他道:“阿洵先在這兒吃棗糕,姐姐去後面拿東西,好不好?”
“那你快點回來。”阿洵乖乖地道。
含珠親了小傢伙一口,留如意四喜在這兒陪着她,她自己去了書房。
裡面安靜極了,一屋雅緻擺設,不見人影。
含珠抿抿脣,慢慢朝北面的書架走了過去,一排兩排,她越走越慢,最後在瞥見一道高大的身影時,停了下來。含珠沒有拐進去,站在書架外問他,“你找我?”
程鈺放下手裡的書,朝她走過去,只隔一步才停下,低聲反問:“在這邊過得可好?”
他將她送了進來,就不能置之不顧,如果她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他願意幫。
原來是打聽情況的。
含珠側頭答:“挺好的,侯爺一心補償我與阿洵,每天都會過來陪我們說會兒話。前幾天他還說要我管家,年後開始。身份的事,只要我小心些,應該不會出事了吧。”
程鈺沉默片刻,拿起身旁一本書,隨手翻看,“你覺得楚傾爲人如何?”
含珠仔細想了想,輕聲道:“說不好,他身爲父親,沒有照顧好女兒,是他的錯。但那與我無關,現在他對我好,對阿洵好,其他的我沒有多想。”
她聲音好聽,尾音嫋嫋,徹底消失了,程鈺才發現手裡拿着的是《詩經》,靠近手指的一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猶如提醒。
合上書,程鈺轉了過來,幽幽提醒她,“楚傾爲人風流,他院子裡的女人,你應該略有所知了,你畢竟不是他親生女兒,平時打交道最好保持距離,以防萬一。”
含珠臉色大變,難以置信地看他,“他,他總不會對……我現在是他女兒啊……”
頭回聽說這等荒唐事,含珠胸口難受,俏臉煞白。
程鈺沒想嚇唬她,尷尬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不小心露出馬腳,被他發現你不是他親生女兒,纔有危險……不知你與令尊是如何相處的,表妹不愛與他撒嬌,你雖然裝忘記了,撒嬌親暱之舉,不做他應該也不會懷疑。”
含珠心裡還是不舒服,好不容易能把楚傾當半個父親看了,這會兒又不自在了。
妹妹愛與父親撒嬌,加上她年紀小,時常讓父親抱,父親買了禮物回來,妹妹也會撲到父親懷裡。含珠沒有這樣做過,至少長大以後,她與父親的身體接觸,最多也就是父親摸摸她腦袋,她再在父親站不住時扶住他。
那程鈺這樣說,是不是把她當成愛撒嬌的女子了?難道他以爲她會撲到楚傾懷裡?
貝齒咬脣,含珠冷下臉道:“他不知我的身份,我卻知道他非我生父,如今形勢所迫,我會將他當父親敬重,絕不會有不得體的地方,撒嬌之舉更不會有,你不必多想。”
小姑娘後面兩句火氣極重,有種被人冤枉詆譭了的委屈,程鈺明白她誤會了,想要解釋,就見她蹙眉瞪着地面,因爲側對他站着,紅脣雖然只是稍稍嘟起來了一點點,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卻被他看出來了。
看着那越發誘人的紅脣,他腦海裡不知怎麼冒出來四個字,“宜喜宜嗔”。
美貌的女子,就是生氣也好看,別有味道。
她哭得再美,看多了程鈺都不會失態,可她露出如此罕見的嬌態,程鈺就看直了眼睛。
他半天不言語,含珠轉身道:“沒有別的事,我走了,阿洵還在等我。”
程鈺眼神變了變,在她走出兩步後開口,“那天在莊子上,舅母是不是提了你與文嘉的事?”
舅母心善,她又是好姑娘,既然表弟那麼喜歡錶妹,繼而喜歡她,舅母多半會促成這門婚事。如果她答應了,他,也少了一個負擔,否則六年後他還得爲她尋門好親事,纔算對得起她浪費的這六年。
含珠望着前面的雕花窗子,外面日頭明晃晃的,她站在這片昏暗的地方,渾身發涼。
他問這個又是爲了什麼?再警告她與周文嘉保持距離?
“是。”她背對他道,等着聽他繼續“提點”。
程鈺目光落在了她裙襬淺綠色的梅花繡樣上,聲音低了下去,“文嘉性格有些魯莽,但他很喜歡你,你若覺得他合適,將來嫁他,也不失爲一個好選擇。”
這次不是提醒她守規矩了,含珠卻沒有半點高興。
她微微揚起頭,對着高處的窗子道:“我說過,我不用你們安排婚事,我只想六年後與妹妹離開這裡,你既然脅迫我進了這侯府,就不必再假惺惺爲我着想,再這樣下去,我不領情,只覺得你虛僞,你有什麼資格插手我的婚事?”
說到最後,聲音發顫,哭腔再也掩飾不住。
程鈺震驚,剛跨出一步,她已捂着嘴跑開了,轉眼消失在門口。
程鈺怔在原地,好一會兒纔想通她爲何哭。
她不想嫁給表弟,不願意,覺得他又在逼她,所以哭了。
他該頭疼的,頭疼六年後還得爲她操心,可不知爲什麼,心裡有個地方好像……
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