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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素梅死了,程鐸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自己守在牀邊陪妻子最後一程。

“世子還沒出來?”程敬榮坐在書房,皺眉問道。

他的長隨點點頭。

程敬榮肅容靠到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長子與吳氏成親三年有餘,怎麼都會有感情,就算吳氏背叛了他,人死了,長子大部分怨氣也散了,這般傷痛也好理解。不過人算是他殺的,他得過去解釋一番,不能讓兒子怨恨他。程敬榮自認不是好父親,但他也不想跟兒子們鬧僵,他希望的是孩子們聽話,那麼就算他給不了他們世襲的王爺爵位,也會給他們榮華富貴。

跟次子已經鬧僵了,這個向來懂事聽他話的長子,程敬榮希望能保持原來的關係。

夜幕降臨,程鐸還沒出來,程敬榮去了正合堂。

屋裡的一桌一椅都沒有動,程鐸回來時屋裡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唯一的變化便是程鐸自己,時而坐起來替妻子整理鬢髮,時而俯身抱住她,時而跪在牀前低聲說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話,程敬榮屏退下人進來時,就見長子握着那女人的手,邊說邊笑,似乎在回憶什麼。

程敬榮腳步頓了頓,沒料到長子竟然如此捨不得吳氏死。在他看來,吳氏容貌普通一身小家子氣,兒子除了這半年對她好些,以前也是不太喜歡的,他如此迅速動手,一是太過憤怒,恨吳氏膽大學楚菡不將王府放在眼裡,一是認定長子不會太在意妻子的死。

“懷川。”站了會兒,見長子好像還沒留意到自己,程敬榮開口提醒道。

程鐸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看看妻子蒼白的臉龐,在心裡默唸了一句,這才慢慢站了起來,轉向程敬榮,“父王。”

長子還算平靜,程敬榮滿意地點點頭,站在原地瞥了吳素梅一眼,沉聲道:“本來你有了好消息,我很高興,沒料到撞破她與李管事有私情,還提及腹中孩子乃是李家的骨血,是她嫉妒你弟妹故意與人合謀先懷上子嗣好鞏固自己的地位的。懷川,這樣的女人配不上你,她腹中的孩子更是留不得,你們夫妻三年,我知道你肯定會難受,不過男子漢頂天立地,爲了一個不貞的女人難過不值得,如果你願意,年底父親爲你安排一門好親事。”

程鐸垂眸,啞聲回道:“父王的話我都懂,表妹對不起我對不起程家,父王這樣做是應該的,只是表妹死因不好傳出去,舅父舅母不知其中內情,我喪妻不足一年馬上續娶,怕他們多想,續娶之事還是等明年再說吧。”

兒子理智尚在,程敬榮越發滿意了,“嗯,你說的有道理,今日知情的人我已經收拾了,她的事絕不會有外人知,爲了王府的體面,只能委屈你一下,讓她仍舊以你髮妻的名義下葬,死因,就說她有孕後貪吃吃錯了東西,不小心一屍兩命罷。”

“兒子都聽父王的。”程鐸平靜地道。

事情進展地順順利利,程敬榮拍拍兒子肩膀,低聲讚道:“懷川遇大事而不亂,爲夫很滿意,將王府交給你,百年後我也安心了。”他知道長子一直因爲子嗣擔心爵位旁落,現在鼓勵一句,他好安心。

程鐸低頭,沒有接話。

程敬榮只當他現在沒有心思想那些,道:“一會兒將人擡到冰室,明早派人去各府報喪,你別想太多,晚上早點休息。”

“知道,兒子不會管教人,給父王添亂了。”程鐸一邊往外送他,一邊有些歉疚地道。

程敬榮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多說。

看着男人漸漸走遠,程鐸心裡的仇恨終於再也壓抑不住,浮現於眼,緊緊盯着程敬榮的背影,很久很久,知道程敬榮轉彎,他才鬆開了手裡的拳頭。

程鐸回了內室。

吳素梅靜靜地躺在牀上,對這邊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程鐸卻不這樣認爲,他握住妻子的手,輕聲跟她道歉,“表妹,剛剛那些話都是我應付他的,在我眼裡,表妹便是最好的妻子,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你等着,等我送你入土後,我就下去陪你,下輩子咱們還做夫妻。”

他的身體是程敬榮弄殘的,妻子是程敬榮殺死的,此仇不報,他枉爲人。他知道報仇會有什麼後果,他不在乎,表妹死了,他不會再娶任何人,自己活着又有什麼意思?但他不能急,他必須好好安葬她,不能讓表妹走丟了……

那邊程敬榮去了謝氏屋裡。

前兩晚他信守承諾,一步都沒有往她身邊湊,現在事情解決了,她也該有所表示了。

謝氏正跪在小佛堂唸經。

她沒想要程鐸程鈺兄弟倆斷子絕孫,是程敬榮自己做的,她沒想要吳素梅的命,吳素梅揹着丈夫偷人,雖然不是程敬榮安排私會的那個,也是做了對不起程家的事,喪母乃咎由自取,但這畢竟都與她有關,她良心不安。

程敬榮將事情瞞得天衣無縫,一雙兒女都不知情,謝氏求的,便是希望佛祖要怪罪,報應在她身上就是,千萬別牽連她兩個無辜的孩子。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什麼錯都沒有,就該繼續好好地過,不被任何事情影響。

身後傳來推門聲,謝氏轉動佛珠的手微滯,很快又繼續轉了起來。

“心裡不安了?”程敬榮看着妻子的背影,目光掠過佛像前燃到一半的香,邊問邊動手解衣裳。長子乖順,事情解決地順利,他向她證明了他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程敬榮喜歡這種一切順着他意的感覺,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痛快,他必須做點什麼發泄,妻子便是他最好的獎賞。

女人不吭聲,程敬榮扔了衣裳,走到妻子身邊見她還在念佛,他皺皺眉,猛地搶走佛珠丟到地上,再將謝氏按在地上,他低頭看她,“現在信我了?”

男人得意囂張,絲毫未將那麼多條人命放在心上,才害死了兒媳婦,現在就有了這種心思。看着男人因爲常年練武保養得依然年輕俊朗的臉龐,想到這人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爲了讓她服服帖帖地陪他,謝氏只覺得遍體發涼。

其實她早死了,程敬榮就是她的閻王,他折磨她的身體,也用那些人命折磨她的心。

她閉着眼睛,一遍遍說信他,哪怕她不信,哪怕他不停用那些香逼她說實話,她依然咬定自己信他。她確實信他,信他就是老天爺派來懲罰她的,上輩子她一定造孽太多,這輩子纔會有這麼多的苦。

~

雲陽侯府。

楚傾等了半天不見程鈺主動與他坦白,晚飯後讓阿洵陪姐姐散步,他將女婿叫到了書房。

“別告訴我,靜王府的事你一點都不知情。”進了屋,楚傾開門見山,他不知道具體原因便提防程敬榮了,收買了王府下人做內應,程鈺若是連吳氏的死都不知情,楚傾會後悔自己看錯了人,原來程鈺只是個窩囊廢,可程鈺若是知道還想隱瞞他,那就是太不把他這個岳父看在眼裡。

程鈺知道吳素梅死了。

程敬榮瞞得再天衣無縫,他時刻命人留意着,自然知道了真相。年幼無知時已經在程敬榮手裡吃過一次大虧,若是還對程敬榮的動作一無所知,他如何保證明年回府後能在程敬榮預謀對付含珠時提前人贓俱獲?

但程鈺沒想到程敬榮出手會這麼快,也沒想到程敬榮連親孫子孫女都不放過。

如此心狠手辣,當年爲何沒有直接殺了他們兄弟?

程鈺只覺得諷刺,只覺得憤怒,爲兄長抱冤,爲含珠差點面臨的危險後怕,如果不是他提前猜測出了真相,早早就提防程敬榮,恐怕含珠現在……

程鈺不願再往下想。

他看向楚傾,明白今日不給個交代楚傾不會輕易放過去,便說了一半實話,“我無意聽到程敬榮向謝氏保證他會讓鈞哥兒繼承王府的爵位,方法便是讓我與世子斷子絕孫,現在岳父明白他爲何希望我與世子娶小戶女了吧?”

孃家沒本事,出嫁女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好管。

楚傾震驚非常。

程敬榮做事也有一套,要事必定讓親信處理,楚傾收買的眼線只打聽出吳素梅與人私會被抓,其他的不知。先前楚傾以爲吳素梅死有餘辜,聽了程鈺的話,楚傾才明白吳素梅極有可能是被陷害的,並非嫉妒他女兒有孕做了傻事,故意給程鐸戴了綠帽。

明白了,楚傾以前只是不喜程敬榮害大姨子紅顏薄命不喜程敬榮苛待外甥,現在得知程敬榮連親孫輩都要殺,楚傾對程敬榮的態度就變成了鄙夷憎惡。虎毒不食子,程敬榮真是牲畜不如。

“此人不死,我心不安。”楚傾直視女婿,冷聲道。他纔不管程敬榮是不是女婿的親爹,他只知道,程鈺不同意他的話,他就不許女兒隨他回府,說什麼先抓住程敬榮害人的證據再去皇上面前求分家,太麻煩,對付程敬榮這種畜生,直接殺了都是便宜他。

“岳父,這事交給我與大哥,您別插手行嗎?”程鈺垂眸道。

兔死狐悲,楚傾怕的,他只會更怕,但程鈺不想讓程敬榮死,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想用同樣的方法報復回去,讓程敬榮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兒。他以爲讓他們活着就是恩慈了嗎?那他們爲人子女的,便這樣孝順他。

楚傾看出他眼裡的冷意,思忖片刻,點點頭。不過程家父子的恩怨他可以不管,關係到女兒……

“你打算何時告訴她?明日那邊多半會來報喪……”

“明早,王府派人來報喪,我先讓人瞞住表妹,我回來後再慢慢說給她聽,就用王府那邊找的藉口。”程敬榮看重體面,編的死因絕對好過應付兄長的那個,那樣含珠聽起來,也更容易接受。

涉及大事,楚傾不與他爭搶照顧女兒的機會,又囑咐了幾句,打發他走了。

“說什麼了?”程鈺一回來,含珠就不放心地問。

“告誡我晚上老實些。”程鈺牽住她手,小聲道。

含珠不信,明白程鈺又不準備與她說實話了,就吩咐如意四喜伺候他們歇下。

程鈺哄她睡覺,沒有手腳不老實,含珠這晚睡得卻並不踏實,早上程鈺起來,她跟着醒了。

“我碰到你了?”程鈺自責地問,低頭看她,屋裡再黑,眼睛習慣了,總能看清她大概樣子。

含珠搖搖頭,“沒有,我自己醒的。”

“那是哪裡不舒服?”程鈺馬上又擔心了。

含珠被他逗笑了,摸摸他手道:“沒事,可能就是睡夠了,你別管我,快去吧。”

程鈺親親他的傻姑娘,替她掩好被子走了。

含珠在溫暖的被窩裡躺了會兒,很快又重新睡了過去。

早朝散後沒多久,靜王府世子夫人的死訊便傳開了。

長嫂死了,程鈺請了喪假,匆匆趕回侯府。

有程鈺楚傾的吩咐,含珠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見程鈺意外早歸,很是吃驚。

程鈺再不想讓妻子難過,長嫂過世,含珠都必須露面,所以這事瞞不住,程鈺就先扶含珠坐到牀上,摟着她哄,“含珠,不管接下來我說了什麼,你都記着你肚子裡還有咱們的女兒,你別太傷心,好嗎?”

含珠頓時慌了,緊緊抓住他胳膊,眼淚上涌,“是凝珠出事了?”

“不是,是大嫂。”聽她想歪了,程鈺連忙解釋道。

含珠才鬆了一口氣,馬上又吊了起來,但兩人在她心裡的分量畢竟相差懸殊,含珠冷靜了不少,看着程鈺問:“大嫂怎麼了?”

程鈺穩穩抱着妻子,沉聲道:“昨晚大嫂吃壞了肚子,半夜突然發作,孩子大人,都沒保住,含珠,我知道你與她有交情,但你別……”

他後面還說了什麼,含珠卻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吳素梅死了,那個強顏歡笑送她黎侯虎,那個認真專注教她繡黎侯虎的長嫂,死了。

含珠無法相信。

吳素梅那麼盼望孩子,怎麼會因爲口食出事?含珠沒懷孕時就特意查過孕婦的飲食避諱,有孕了司嬤嬤等人也會告訴她,吳素梅身邊肯定也有這樣的嬤嬤,她怎麼可能……

“是他害的?”含珠哭着問道,“是不是他害的?”

程鈺默認,“含珠別怕,我一定會護好你與孩子的。”

含珠不怕,她只是替吳素梅不甘,那是她好不容易懷上的程家骨血啊,程敬榮怎麼狠得下心?想到再也見不到那個會擔心她先懷孩子卻也不失長嫂本分的嫂子,含珠悲從中來,靠在程鈺懷裡哭,“那是他親孫輩啊……”

程鈺柔聲哄她,哄得她止了哭,才與她商量回府事宜。

長嫂辦喪事,他們必須回去。

除了如意四喜,楚傾也挑了八個會功夫的丫鬟守在含珠身邊,或是近在眼前,或是遠遠跟着,就怕程敬榮瘋子般繼續朝另一個兒媳婦下手,雖然他們都知道程敬榮不會蠢到那種地步。安排了丫鬟,楚傾白日更是親自去王府坐鎮,夜裡他沒有理由住下,就讓侄子楚淵留在長風堂,明面上是幫程鈺的忙,實際上是爲了晚上保護女兒。

程鈺自信他的人都護勞妻子,但此時此刻,他只怕長風堂不小心有疏漏給人鑽了空子,所以楚傾強硬塞人,他並未反感。

回府第二日,程鈺找機會見了程鐸一面。

面對程鈺,程鐸滿心愧疚,他多傻,真正要害他的他當父親敬重,不該懷疑的,他胡亂猜忌。

“二弟不必自責,你我都沒料到他會選在那天動手。”聽程鈺自責沒有早早告訴他真相,程鐸無所謂地笑笑。那些都不重要了,表妹走了,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他怪誰都沒用,表妹不會回來了。

他笑得過於淡然,程鈺心生不妙,低聲提醒道:“大哥節哀,切莫衝動行事,等大嫂入土……”

“你別管。”程鐸平靜地打斷他,“這是我與他的恩怨,二弟真把我當兄長,就別插手。”

說這話時,他神色認真,認真到帶了三分哀求。

他沒能真正爲表妹做過什麼,報仇,是他唯一能彌補的。他自己報仇,萬一失手,留着程鈺,有他這個前車之鑑,程鐸相信程鈺不會讓那人繼續逍遙下去。

程鈺猜不到程鐸能有什麼辦法,除非他打算魚死網破……

“大哥……”

“二弟,”程鐸再次打斷他,重重拍了拍程鈺肩膀,“別跟我搶,你還有弟妹,不像我。”

不像他,什麼都沒了,沒了在乎的,所以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