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瑾和刑部尚書是早就預料到臻貴妃會有這樣一番話的,所以聽到這樣的驚人之言,他們臉上並無特別的反應。
皇帝是習慣了時時刻刻掩蓋自己真實情緒的人,縱然心中再怎麼吃驚,他的面上也不會露出可以讓人觀察出的痕跡。
只有孟立夫一個人,用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臻貴妃,她這是瘋了嗎?怎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坐在高位的皇帝此時卻不再去看臻貴妃,他的目光掃過段懷瑾和刑部尚書二人,那樣犀利的目光,讓他們二人心中不由一顫。段懷瑾連忙低下頭去,父皇只怕已經猜出自己是在設局了吧?這多年來,父皇對臻貴妃長寵不衰,自然感情不同,父皇會責怪自己設局把臻貴妃騙進來嗎?
段懷瑾心裡沒底,就算父皇知道臻貴妃是在騙他,他面子上大概也覺得過不去,也許會遷怒到自己的身上。
這一點段懷瑾不是沒想過,但是相比較之下,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辦法了。段懷瑾正是因爲考慮到父皇很可能不會讓自己去審問臻貴妃,所以纔來了這樣一個出其不意,不管父皇願不願意相信,自己都要把真相擺在他的面前。
“給太子妃下毒的人是你?”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臻貴妃,“爲何之前不承認,現在卻又要說出來?”
“因爲臣妾不敢說,孟將軍威脅臣妾,說若是臣妾不照他說的,去給太子妃下毒,他就要誣告臣妾跟他有私情。臣妾見他一副要魚死網破的架勢,沒法子,只好被迫答應了。臣妾在宮裡這麼多年,深知流言蜚語有多大的威力,皇上,臣妾的確是自私了,想要保住自己,害了太子妃,臣妾內心自責不已,還請皇上降罪!”說完這話,臻貴妃朝着皇帝俯身叩拜。那一雙眼睛裡卻全是陰狠之色,孟立夫,是你先不仁的,休怪我不義。
皇帝見狀,也沒有開口讓臻貴妃起身,而是看向孟立夫問道:“方纔臻貴妃所言可是真的?”
而孟立夫就像是沒有聽到皇帝的話一樣,直直地看着俯身跪在那裡的臻貴妃,她爲什麼突然跑出來在皇上的面前說這些?無論太子殿下怎麼逼問,自己從來都沒有打算把她供出來,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她的性命,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她竟先開口指證了自己!是坐不住了嗎?原來她竟從來沒有相信過自己,她懷疑自己會將她給供出來,所以決定先下手爲強,在皇上的面前歪曲事實,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自己的身上。
孟立夫突然很想大笑,自己竟然愛了這樣一個女人這麼多年,想着若是自己死了,她一定會感念自己直到最後都沒有把她供出來的情意,一輩子都會把自己記在心裡。可是,眼前的事實告訴自己,這一切竟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自己爲了她可以犧牲一切,可是她卻可以爲了保全她自己,把一切的髒水都往自己的身上潑。
自己這半生對她的情愛如今都成了一場笑話,一場天大的笑話!
見孟立夫只是盯着臻貴妃似笑非笑的模樣,並不應皇上的話,段懷瑾皺眉冷聲道:“孟立夫,皇上問你的話,爲何不回答?”
孟立夫這才收回目光,雙膝跪下,拱手對着高位之上的皇帝,神情坦然道:“回皇上的話,臻貴妃方纔所言有真有假,她給太子妃下毒是真,受人脅迫是真,但是脅迫她的人並不是罪臣,而是另有其人。而她說的私情之事……並非是臣誣告,而是確有其事。”
她既然這樣對自己,那自己也就沒什麼好再替她瞞着的了,反正自己都要死了,通敵賣國、害死主帥、給太子妃下毒、嫁禍昇平郡主,這幾項罪名裡的任何一項都是死罪,現在他只希望太子殿下說的話還有用,能夠用自己的實話換回自己兒子的一條性命。
“你胡說!”臻貴妃恨恨地看着跪在旁邊的孟立夫,“你知道你自己是逃不出一死了,卻還想着拉着我做墊背,我看你是誣陷別人成癮了,陷害了昇平郡主還不夠,現在還要來誣陷我!”此時,她又是朝着皇帝低頭叩拜,“請皇上明鑑,臣妾對皇上您從來都是一心一意,怎麼會跟別的男人有私情呢?”
皇帝卻是不理會她,沉聲問孟立夫道:“你既然指證臻貴妃跟別的男人有別私情,那你且說說,這個男人究竟是誰。”
“就是罪臣。”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嗎?”皇帝的聲音裡隱着怒火,這世間任何男人聽到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有私情,都會怒不可遏,更別說身爲一國之君的皇帝了。
但是此時的孟立夫已經無所畏懼,他早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多加一項與貴妃私通的罪名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
“是,罪臣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不過請皇上明鑑,罪臣與臻貴妃的私情是在她入宮之前,自從臻貴妃入宮之後,罪臣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皇帝聞言冷哼一聲,“一個是朕的貴妃,一個是朕的駐邊大將軍,你們可真是好啊!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就無須再隱瞞了,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又是何時有了私情?”
“不,皇上,臣妾跟他並沒有私情,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故意誣陷臣妾,臣妾對皇上可是忠貞不二啊。”
“忠貞不二?貴妃娘娘,您忘了當初,您要我帶你私奔的事情了嗎?”
說起來,也是命運的捉弄,自己與她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是即將入宮待選的秀女,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着一身鵝黃輕裳,手指團扇,明眸善睞,笑容柔美,彷彿枝頭輕顫的嬌花。只一眼,自己便忘不掉了。
後來自己有找藉口去了他們府上幾次,年輕的男女是格外有一種行心靈感應的,她知道自己不過是去看她而已。雖然家裡人管得嚴,他們還是絞盡了腦汁找機會單獨相處。
那個時候亦是濃情蜜意,海誓山盟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由想象着以後的事情,結成夫妻、生兒育女,但是在這種夢想之前,卻有一座大山隔在他們中間,那就是選秀入宮。
他們兩個都是在心中暗暗期待着能夠落選,儘管女子用盡心思,想要把自己打扮得醜一點,但是還是被家人給識破,讓人盯緊了她,不容許出一點差錯。
結果出來了,她被選上了,只等宮裡派來嬤嬤教習之後,就要入宮做皇上的女人。
二人再次找到機會見面,她讓他帶她私奔,她不想入宮。然而這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們走不走得了還兩說,這一走,勢必要連累他們兩家人幾百口的性命。
他們終於還是沒有私奔,不久之後,女子被接入皇宮做了皇帝的女人。男人知道他們兩個再無緣分,恰在這個時候,邊關起了戰事,朝廷派兵出征,雖然男人並不在入選之類,但是他想要去邊關,想要逃離這個傷心地,他不想聽人說剛入宮的她究竟有多受到皇帝的寵愛。
而那個時候的他也沒有預料到,後面會發生的那樣慘烈的事情,而這一切卻都是因他而起。
聽了孟立夫說完他跟臻貴妃兩個的故事,段懷瑾不由心生唏噓,暗暗想着,若是當時沒有選秀女這檔子事兒,他們兩個一定會成親的吧?或許也就沒有現在這些事情了。
他不由暗暗擡頭看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自己的父皇,雖然臻貴妃和孟立夫的私情是在入宮之前,可是父皇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很寵愛臻貴妃,可見臻貴妃在他的心裡地位是很重要的,他怎麼可能忍受得了臻貴妃曾經跟另外一個男人這般濃情蜜意、海誓山盟?而且這個男人還是他的大臣。
“臻貴妃,對於孟立夫剛纔說的這些,你承認嗎?”
“不,皇上,他說的這些全都是胡言亂語,臣妾怎麼會跟他有私情?請皇上相信……”
孟立夫不等臻貴妃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臣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稟報,臻貴妃身邊的侍女環珠其實並非是她的貼身侍女,而是從啓辰來的細作,她原本的貼身侍女採蓮現在正在啓辰。”
聽到這話,段懷瑾面上纔出現震驚的神色,怎麼又跟啓辰扯上關係了?怎麼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方纔臻貴妃說是罪臣脅迫她給太子妃下毒,這實屬謊言,給太子妃下毒的確非臻貴妃本意,也的確是有人威脅了她,但是這個人不是罪臣,而是啓辰的二皇子。這一切的事情都跟啓辰的二皇子有關,若不是他,罪臣也絕對做不出出賣自己兄弟的事情。”孟立夫惱恨地看向臻貴妃,“若不是爲着保護你,我怎麼會受啓辰二皇子的威脅,把行軍機密透露給他?我的命我已全然不在乎,他想要拿去就好,可我不忍心看着你死,這才害死了我那麼多兄弟,溫大哥,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他,他那麼信任我,可是我卻出賣了他,害他慘死在敵人手中。現在想想我真是後悔,爲了你這樣一個沒心沒肝的女人,我竟然害死了我那麼多兄弟!我悔,我恨!”
臻貴妃聽了之後,也有些心酸,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當年他自戰場回來受封大將軍,他們曾經在宮裡短暫地見過一面,當時自己自然是感動,爲了保護自己,他竟然做出這樣危險的事情。所以她萬萬沒有想到,孟立夫會有把自己供出來的一天,當年,在他的心裡,自己比什麼都重要,而如今在他心裡,他的兒子比自己要重要。
“啓辰的二皇子又如何跟這件事扯上了關係?”皇帝也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會牽扯到啓辰。
“當年我昊黎與啓辰在邊境交戰,我方節節勝利,平晏侯,也就是當時的溫將軍,帶領我方士兵一路逼得敵軍步步後退,甚至斬殺了敵軍的將領。啓辰的將領被斬殺之後,新派來的將領是啓辰皇帝的二皇子,不知如何他是知曉了我與臻貴妃曾經的關係,以此相要挾,讓我泄露我方的戰術給他,並且要我協助他……斬殺溫將軍……”
後面的事情不用說,段懷瑾他們也都明白了,孟立夫選擇了保護臻貴妃,聽從了啓辰二皇子的威脅,泄露了平晏侯的行軍計劃,讓啓辰的二皇子得以在路上埋伏,一舉斬殺了平晏侯。
可憐一代將領、年紀輕輕的平晏侯,竟就這麼被自己的兄弟給出賣枉死在了敵人的刀下。還有隨自己夫君一起出徵的溫夫人,亦是做了刀下亡魂,可憐溫悅汐自小就做了孤兒,若她的父母再世,陪伴着她長大,她又如何會被自己的叔父和嬸母下藥?
一個錯誤的決定,不知連累了多少人。
段懷瑾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朝着皇帝拱手道:“父皇,關於這一點,有證人可以證明,平晏侯府當年離世之前,他的近侍一直都在身邊,親耳聽了他的遺言。”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疲累,“這些事情都交給你去查證,朕現在只想知道,你們爲何要給太子妃下毒?她跟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回皇上的話,太子妃跟這件事沒有關係,她是一個無辜的被牽連者,只是被用來陷害昇平郡主的。”
“也是啓辰的二皇子威脅你們這樣做的?”
“是,當初罪臣跟臻貴妃的事情,別人都不知道,可只有一個人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臻貴妃當年的貼身侍女採蓮,我們每次見面,都有采蓮做掩護。而早在十年前,採蓮就被啓辰二皇子帶到了啓辰,用來威脅我們。這一次也是一樣,他讓罪臣跟臻貴妃一起合作,利用給太子妃下毒的事情來誣陷昇平郡主。太子妃茶裡的毒是臻貴妃下的,昇平郡主衣袖的藥粉是罪臣撒上去的,而毒藥正是啓辰的二皇子給的。”
聽到這裡,段懷瑾忍不住問道:“他能害昇平郡主的方法有無數種,爲什麼要用這種如此麻煩,還極具風險的?”
“因爲他不僅僅是要昇平郡主去死,而且是聲名狼藉地去死,他更要破壞昇平郡主和蔚王殿下之間的關係,因爲是他們兩個人害得他妹妹懷螢公主那麼慘,所以他要報復他們。”
原來如此,段懷瑾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如果說孟立夫的目標是溫悅汐,那沒有必要這般大費周章,把言詩云也牽扯進來。如果是啓辰的二皇子爲自己的妹妹報仇的話,也就說得通了。
如果他們的計劃成功,那溫悅汐會因爲謀害太子妃的罪名而被斬首,那她謀害太子妃的原因自然就會被認爲是嫉妒,因爲她心裡還愛着自己,所以纔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蔚皇叔必定會因此大爲惱火,他們兩個的關係破裂,信任全無。一個以爲自己被背叛了,而另一個被冤枉,有苦說不出。
是個好計劃,可惜他終究還是失敗了。段懷瑾想,就算他不失敗,蔚皇叔也不會相信溫悅汐會因爲自己而給言詩云下毒的,因爲就連自己都不相信。
此時的臻貴妃已經無力再去辯解什麼了,孟立夫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了,她只有跌坐在地上,哀怨地看着孟立夫,淚眼朦朧,“你終究還是出賣了我。”
“我沒有想要供出你,在你開口向皇上指控我之前,我沒有任何一刻閃現過要把你供出來的念頭,是你先開口毀了我們之間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