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芷婧用審視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段蔚予,自從真正見到段蔚予這個人以來,她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緊張又期待,好像自己接下來的話對他很重要一樣。
對他很重要?佟芷婧不由在心中暗暗思索開來。
而因爲佟芷婧的沉默和打量,段蔚予也頓然醒悟自己方纔忘了在佟芷婧面前收斂情緒,其實不算是忘了,只是失望過後,又望見了一抹陡然升起的亮光,尚來不及想到掩飾情緒的事情。
而正如段蔚予預料的那樣,佟芷婧很快就想通了這些事情其中的關聯,雖然她臉上覆着面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開口之時她語氣之中的得意和了然卻也是毫不掩飾的,這讓溫悅汐的心裡不由浮現了一個詞:小人得志。
“所以說……你們千里迢迢來這裡找道士是因爲昇平郡主的病?怪不得你們跟那對夫婦問了那麼多,怪不得那麼多大夫都診過脈了,卻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原來這根本就不是病啊。”
段蔚予沒功夫聽佟芷婧在這裡閒扯,既然她都已經猜出來了,自己也沒有必要再跟她遮掩什麼,“你剛剛說的紅繩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我方纔不是說了嗎?這是我聽說過的一種鎮魂的辦法,可以把要離世的靈魂錮於軀體之內。”
段蔚予聞言不由和溫悅汐對視了一眼,所以說,那個少年之所以能安然活下來,就是因爲鏡虛道長把他的靈魂鎮在軀體之內了?
可是真的有這種可能嗎?段蔚予心中忍不住有些懷疑,這種事情聽起來簡直像是胡扯一樣。若是換做以前,他聽了這樣的話,大約只有冷笑一聲,當做無稽之談罷了,可是現在他打從內心裡想要相信這種說法。
下意識地他把目光移到了溫悅汐的臉上,想要知道她對佟芷婧的這番話是怎麼想的。沒有疑惑、沒有驚訝,她就那麼平靜地看着佟芷婧,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見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那佟芷婧略帶着些驕傲地道:“這件事你們若是早告訴我多好,我還真以爲你們兩個是出來尋醫問藥的。”
段蔚予儘量用平穩的聲音開口對佟芷婧道:“所以,你們那裡……有這種辦法?”
“當然有,不過,”佟芷婧故意停頓了片刻,眼睛瞄向段蔚予,但是發現他臉上的神色並沒有什麼波動,心中覺得無趣,這才繼續道:“不過,有也沒用,這種辦法只有得道的高僧才能辦到,找遍這整個天下,你也未必能找出一個得道高僧來,就算找到了得道高僧,他也未必願意做這種事情。”
溫悅汐的一顆心又是沉了下去,她覺得自己應該承受不起再多幾次這樣的折磨了,擡眸看向段蔚予,她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其實他比自己更受折磨。
“你能先出去一下嗎?我們想單獨呆一會兒。”她想跟段蔚予說些什麼,在這種時候,無論什麼,她總是要開口的。
“這就要趕我走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佟芷婧穩穩坐在那裡,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雖然這個法子是有些困難,但是我們那裡還有另外一個寶貝,”佟芷婧眸光幽沉地看向段蔚予,口中緩緩吐出三個字,“鎮、魂、珠。”
“光聽這名字,你們大概也能猜到它的作用了,這個東西可比那少年手腕上纏着的紅繩有用多了。一百多年前,有一個人身中二十六劍,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可是就靠着這鎮魂珠,從閻王那裡保住了自己一命。”佟芷婧聲音鎮定,字字清晰,不像撒謊的樣子。
溫悅汐原本沉下去的那顆心,現在又慢慢浮了上來,雖然她表面上不露絲毫,但是內心裡卻全然不像她表面上表現的那麼鎮定。只有她自己知道,佟芷婧每多說一個字,她的心裡就多一分激動。不同於段蔚予的將信將疑,她是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佟芷婧說的這些的,因爲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那不同於常人之處。
“所以,你說的那個鎮魂珠現在是在你們哪個地方,對嗎?”段蔚予一雙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佟芷婧問道。
佟芷婧肯定地點了點頭,“是,所以你若是想要救你的王妃,你便只有跟我一起回去一趟了。”
“我如何相信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你最初的目的不就是把我引到那裡去嗎?你完全可以爲了你的目的而說謊騙我,所謂鎮魂珠也不過是你引我上鉤的誘餌而已。”從佟芷婧說的話,還有她的表現來看,他們那裡一定是發生了很重大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非要把自己引回去,但是她的目的一直都很明顯。所以她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不得不讓自己懷疑這些話是否是實話。
不止是段蔚予這樣懷疑,溫悅汐的心裡也是暗自嘀咕,佟芷婧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也許她已經猜到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才故意編織了方纔的那個謊言,不過是爲了達到她引段蔚予進入戰局的目的而已。連假意跳河自殺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她,這點謊言對於她來說應該是不在話下。
在面對段蔚予和溫悅汐懷疑的眼神的時候,佟芷婧卻是一臉的驕傲和坦然,“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你們信不信。”她的手輕輕轉了一下手邊的茶杯,語氣淡淡的道:“信也好,不信也罷,全在你們自己的選擇。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方纔說的那個中了二十六劍還沒有死的人,就是我們之前的一任尊主,當然,他也跟您,”佟芷婧擡眼看向段蔚予,“蔚王殿下,您有血緣關係。”
“既然說到這裡了,我就不妨再多說一點。當初那任尊主之所以會中二十六劍,奄奄一息,是因爲底下的人聯手叛變,他們事先商量好了一切,將聯手打敗尊主,得到他們事先商量好的。但是最終他們還是失敗了,敗給了一個叫鎮魂珠的東西。”
說到這裡,佟芷婧停下來,笑了笑,“其實在那裡,一直都有關於鎮魂珠的傳說,但是當時的那一羣人卻沒有相信,他們以爲這只是一個無聊的傳說罷了,正因爲這樣的盲目自信,所以他們全都失去了性命。當年的那場叛變,據說血流成河,所有參與叛變的人,最後都被殺掉了。實在是因爲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太具有吸引力了,從來不缺想要叛變登上那個位置的人,但是那一次叛變卻是最慘重的一次。”
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從佟芷婧的言語之間,段蔚予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當時緊張又慘烈的情形,這是母妃從來沒有跟自己說過的。
“所以,那個鎮魂珠如今在現任的尊主的手裡?”段蔚予沉聲問道。
佟芷婧搖頭,“不是,如今的尊主是謀逆上位,怎麼可能得到鎮魂珠這種重要的東西?據我推測,鎮魂珠應該就跟那筆寶藏放在了一起。”
“說來說去還是爲了藏寶圖。”
聽到段蔚予這樣說,佟芷婧只是無所謂地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方纔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權且看你願不願意爲你的王妃試一試?反正到現在你們也是走投無路了,不是嗎?”
佟芷婧的這話的確是正中段蔚予的心思,現在的他只要有一條路就願意去闖,而且,從目前來看,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究竟怎麼樣抉擇只有你們兩個來決定了,好好商量商量,不過時間不等人啊,就算我等得了,昇平郡主也等不了了。”
眼看着那佟芷婧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一旁一直沒有開口的綠弗看了看段蔚予,又看了看溫悅汐,這才轉身走了出去,並且幫他們關上了房門。
這時間,房間裡就只剩下了段蔚予和溫悅汐兩個人。
片刻的沉默之後,段蔚予先是開了口,“你相信她方纔說的那些話嗎?”
溫悅汐認真想了片刻,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段蔚予道:“你呢?你相信嗎?”
段蔚予點了點頭,“我相信。”
“如果我說我不信呢?”溫悅汐一雙清澈的眼睛看向段蔚予,裡面並不帶任何情緒。
段蔚予聞言默然了片刻,“悅汐,不管怎麼樣,我想試一試。”
溫悅汐淺淺笑了,她握住段蔚予的手,輕聲道:“好,那便試一試吧。”他們如今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段蔚予聞言也是笑了,“我還以爲你會阻止我。”
“爲什麼會這樣想?”
段蔚予張了張口,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卻轉而變成:“沒什麼。”
溫悅汐見狀,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幾分,“我知道你一直不願意在跟那邊扯上什麼關係,而且你也說過,既然他們不止一個人找了過來,就說明那邊肯定是出了大事情,這個時候你是不願意攪入局中的。”尤其是像現在這樣,被別人設計着攪入其中,“誠然,我若是個體貼善良、純真可愛的女孩子,我便不會讓你爲了我陷入這樣的危局之中,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見你不願意見的人。”
“可是,”溫悅汐伸手攬上段蔚予的脖頸,“我並不是個體貼善良,純真可愛的女孩子。蔚王殿下,你要有這樣的覺悟。”
段蔚予先是愣怔了片刻,繼而含笑攬上溫悅汐的腰肢,好讓她借力安然在自己的懷裡呆着,同時含笑開口道:“是,我從一開始便有了這樣的覺悟,我的悅汐是跟別的、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樣的。”
自己懂悅汐,正如她懂自己一般,她知道,縱然她拒絕自己因她而決心前往那個危險的地方,自己卻也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因爲目前擺在面前能救她的路就只剩下這麼一條了,無論冒着怎樣的風險,自己都會去走的。
正因爲她懂得自己心裡的想法,懂得自己的堅持,所以纔不會多言。她知道自己會願意爲她去冒險,同樣,她也願意爲自己去冒險,這是他們兩個人都彼此篤定的。
不必爭論和解釋,在佟芷婧走出這間房間的瞬間,在他們兩個的心裡,這件事就已經定下了。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走這條路,段蔚予也就不再耽擱,準備立即回京去,如果真的如那個佟芷婧所說,想要找到那顆鎮魂珠,就必須先把另外半張藏寶圖給拿出來。
商量好之後,段蔚予和溫悅汐便是去找了無塵道長辭行。
聽到他們兩個說來辭行,無塵道長深深地看了溫悅汐一眼,然後用輕似呢喃的聲音道:“這世間所有,無論是人或者物,都有它該在的地方,無需強求,也不能強求。正如我師叔雖然幫你度過了十二歲的死劫,但你還是有了現如今的境況,我師叔強留下的那個少年,他雖然活着,那一輩子活得糊塗,師叔用他的性命換來了兩個他認爲圓滿的結果,但事實上……”
無塵道長微微低頭,卻是不再往下說了。
溫悅汐看着那無塵道長,亦是輕聲開口道:“現在不圓滿,未必以後還不圓滿。誰能斷定,那少年的腦袋不會好起來呢?誰又能說得準,我不會好起來呢?鏡虛道長當時未嘗不知道會發生現如今的這些事情,我想他要的或許只是一個可以結局圓滿的希望,只要人還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嗎?”
無塵道長低頭默然了片刻,然後才擡起頭來看着溫悅汐,輕輕點頭道:“或許你說的是對的,師叔他要的只是一個希望。”
段蔚予和溫悅汐走出房間,無塵道長終於輕輕嘆了一口氣,當時師叔離開時的情景自己怎麼會忘記呢?逆天命而爲,那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的,無塵至今都不明白,師叔爲什麼肯爲了那個小女孩兒十二年後的一條性命而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他當時就那麼做了。
至於那個少年,他是幸運的,在師叔臨死之前碰到他,其實那個時候師叔就已經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所以在回來的路上碰到那個因誤食毒花而即將喪命的孩子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就出手了。只是,現如今的結果是師叔願意看到的嗎?
告別了無塵道長之後,段蔚予和溫悅汐便是出了白雲觀,下山去了。
山腳下,他們再一次進了那間茶攤子,正在一旁忙碌的夫婦兩個,見着段蔚予和溫悅汐坐了下來,兩個人顯然都有些緊張。而溫悅汐則是滿懷善意地對他們笑了笑,之前爲了從他們口中問出實話,也的確有些恐嚇他們的意思,溫悅汐的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片刻之後,那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問道:“你們找到那位道長了嗎?”
溫悅汐搖了搖頭,“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了。”就讓他們還以爲鏡虛道長仍舊活在這世上吧,誠如無塵道長所言,有的時候不知道真相要比知道真相輕鬆得多。
“那你們還打算找嗎?”
“不找了,明天我們就打算回去了。”
那男人似乎是鬆了一口氣,溫悅汐要了一杯花茶,他也就趕緊轉身去忙了。
依舊清香的花茶,溫悅汐淺淺啜了一口,轉頭之間正看到那少年在看自己,帶着些懵懵懂懂的不解。溫悅汐心中劃過一絲淺淺的不知是酸還是澀的滋味兒,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本該是個已死之人。
溫悅汐不知道該說他幸運還是不幸,誤食了毒花是不幸,可是遇到鏡虛道長保住一條性命算是幸運的吧?溫悅汐看了看這忙碌的夫婦倆,以及他們時不時投注到他們兒子身上溫柔關切的眼神,心想:最起碼,對這一對夫婦來說是幸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