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一、樹裡、樹外
期盼已久的增援稍稍減少了高爾基的一些壓抑。貝里奇一掃之前的抑鬱帶着一衆部下早早來到了庫房。常年幾乎處於半空置的庫房在過去基本上等於雜物房，不過現在裡面所有無關的東西都被清走，一輛輛嶄新的坦克戰車停在裡面。
一陣充實感油然而生，貝里奇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帶有點點魔導能源特有的異味，讓他差點想要歡欣起舞。
當初自己被委派到這裡以爲只是養老，安心做自己的土皇帝卻忽然爆發了內戰，無數次提心吊膽但因爲有着要塞而姑且算是安心了一點——但是要塞淪陷，那一夜他差點想要收拾東西跑路，不過這麼做委員會絕對不會饒了他，因此他忍下來了。
現在，就算這些坦克真的沒辦法擊退焦土，只是看着那威武的外表就足以讓他安心一陣子了。魔導坦克一直都是共濟聯的實力象徵，對於共濟聯人來說，沒有比魔導坦克更加令人聯想起“力量”這個詞。
貝里奇聽着隨行工程師的報告頻頻點頭——哪怕他根本聽不懂——然後滿意地讓他下去，身邊自己信賴有加的部下們一個個對着這些給予他們極大勇氣和信心的金屬巨獸嘖嘖稱奇，這纔是他熟悉的日常。
這個時候，一高一矮兩個女孩走進了庫房，她們旁邊正是剛剛那個工程師，矮個子的女孩表情認真地邊走邊聽完了整個報告，然後小聲地問了幾個問題。
那個女孩正是聞訊趕到的索菲婭和瑟萊妮。
索菲婭現在是所有民兵和志願軍的代表，會來到這裡也不奇怪。
但是貝里奇卻厭惡地皺起眉頭。
他明明沒有通知索菲婭，對方卻不請自來，這讓他的好心情不翼而飛。
貝里奇之前是直屬於委員會的高級督導員，相當於委員會在成員國內的耳目，是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在內戰爆發後，爲了加強對各成員國的統一指揮貝里奇這個高級督導員成了高爾基的一把手。
高爾基這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本來就讓他煩躁，前段時間進入了高爾基並且駐留在這裡的民兵組織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
索菲婭·萊辛，僅僅是萊辛二字就讓他感受到強烈的威脅。
要論正統，委員會管理下的他以及身邊的部衆纔是高爾基的真正主人，但是萊辛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萊辛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將所有民衆都調動起來，把他們的鬥志激發，讓他們敢於積極面對侵略者。
這本來是他應該做的事情，但是他沒做到。
而現在，名義上是一把手的他幾乎被這個黃毛丫頭搶走了一切，普通的民衆不說就連手下的士兵看向萊辛的眼神也是不一樣的。
因此他無比厭惡這個女孩。
“加文高級督導員，早安。”
索菲婭結束了跟工程師的交談才禮貌地向貝里奇點點頭，她的臉上總是浮現着令人舒服的微笑：“第一批增援物資能夠這麼快就送到真的是太好了，剛剛聽工程師的介紹這些坦克都進行了一些改良，它們將會能夠更加出色的完成自己的任務。”
“我早已知道，萊辛隊長。”
就連這有意無意地賣弄也在刺痛着他的心，貝里奇的口氣並不友善。
“說起來，萊辛隊長也是有所不妥，將敏感的人員帶入這種軍事重地……”
“瑟萊妮是個出色的戰士，她值得信任。”
“希望如此。”
貝里奇從瑟萊妮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東西，好像除了她身邊的索菲婭之外所有人都是一塊肉，一塊會走路會說話的肉。
這個人偶般的少女讓他產生了比起對於萊辛更加強烈的厭惡感，那是人類對異類毫無理由的敵意和反感，就連貝里奇也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按照原定計劃後續的增援部隊會在三天後到達，到時候我們就可以開始正式工作了。”
所謂的正式工作，包括了人員編入，分配和訓練等一系列的事情，瑟萊妮從萊辛委員長那裡已經將這一套看得爛熟於心了，她無比迫切地希望能夠儘快組織起像樣的裝甲部隊以減緩焦土的攻勢。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屬下會做好的。”
貝里奇哼了一聲，他的目光略帶譏諷，彷彿在說這一切與你無關。
“……加文高級督導員的意思是？”
“還不明白嗎？所有部隊都會歸入我的指揮，萊辛隊長你只需要管好你手下的人挖好坑和準備好所有後勤工作就夠了。”
索菲婭愣了愣，然後眼神暗淡了一些，沉默地點了點頭。
“沒別的事情就別留在這裡，軍事重地閒人免進。”
這種快*感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看着那本來就嬌小的背影似乎縮了起來的樣子，貝里奇輕蔑地哼了哼。
另一邊，走出了庫房的索菲婭對着瑟萊妮強打着笑臉：“今天克里克有個活動，我們去休息一下吧？”
“嗯。”
瑟萊妮回頭看了一眼得意洋洋地指着坦克在說着什麼的貝里奇，深深地看了一眼。
克里克小學
“這裡本來是孤兒院，經過多次改建後便成了現在你所看到的小學，提議並促成小學建成的正是已故的萊辛委員長。”
帶領着歐蘿拉和艾美參觀的女教工的笑容略帶傷感。
“那位大人認爲基礎教育極爲重要，他在推行普及基礎教育之時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但最後他還是成功了。託他的福。我們這一代和現在這一代都認得字，不再無知，知道自己活在怎麼樣的一個世界裡面……知識，不再是一部分人的特權。”
“你們在來這裡的路上應該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道路並不乾淨，大部分建築物都很破舊，而且公共設施非常落後，這應該跟伯利恩不一樣——我沒去過伯利恩，或許你們去過那裡？”
“很遺憾沒有，但城市的落後並不是只有這裡纔出現的現象，不知道這應不應該高興。”
歐蘿拉在攻城略地的過程並不是單純地以武力佔有土地，還親自到各個階層體會到共濟聯的現狀與各種各樣的生活，因此她很清楚這位女教工想要表達什麼。
走着走着，三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教室旁邊。
教室就如同一個個被精準分割得長方體，煞風景的設計讓教室像是個牢房。據女教工的介紹，一個教室大概二十來人，一共七個班，所有教師都是自願性質而且流動性極強，教材是質量很差的粗草紙，因爲原本是有點潦草的手寫所以所有教材有着這種濃濃的山寨味。
面前這個班在講課的是個老人，操着一口共濟聯特色的通用語，那濃濃的地方口音讓本來是共同的語言也變得難以理解。
“教師一般是這些無事可做的老人，他們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本來教育就只是伯利恩的專利，我們只要學會怎麼開槍怎麼理解基本的軍事知識就夠了。”
歐蘿拉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共濟聯人，以焦土BOSS的身份，以普通的村姑的身份，還有以落難的流民的身份，因此對這些地方口音有着很深刻的體會。
共濟聯是個封閉的國家，語言是第一道也是最大的一道屏障。
幾乎獨立的發展讓這個國家的文字出現了一些變化，現在所謂正規的共濟聯通用語在外人看來如同天書。而這些老一輩的口音也不例外，如同裡面那位正在舌頭亂翻的老人所說的通用語一樣歐蘿拉這種外國人基本上一半靠猜。
在艾美這種出身自黑帝斯自命正統的尤拉魯沙人來說，她無法理解也不怎麼想理解這種共濟聯通用語。
而在眼前這些被老一輩教育長大的孩子，也大概會重複着他們先輩的命運，歐蘿拉幾乎可以看到這個景象。
“我很清楚共濟聯有錢，伯利恩有錢，委員會有錢……但是他們寧可窮奢極欲讓自己的宴會多一盞金燈也不願意將這些錢投入到教育當中。”
“就算是那位萊辛委員長也只能開了個頭卻無法繼續下去——他一個人，無法改變整個共濟聯。於是你們看到了如此惡劣的環境，孩子們的教室連暖氣也無法提供，他們所在的這棟建築物也到處是裂縫，義務前來上課的教師得不到任何物質上的支持。”
這位女教工並沒有以憤怒的語氣來描述這一切，她大概早已看透了這些，只剩下了無奈。
“然後，卡特琳娜站起來了，焦土來了，尤拉魯沙在暗中操縱着一切，看着我們慢慢墮入毀滅的深淵。”
“這些孩子，等戰爭來了以後怎麼辦？”
歐蘿拉避開了這個話題，輕聲問道。
“不用等了，今天是最後一節課，明天孩子們和老人婦女都會轉移到其他城市，這裡隨時會成爲戰場……那位名爲萊辛的少女是這麼指示的。”
叮、叮、叮。
三聲清脆的鈴聲自老人手中響起，老人笑着對孩子們說了聲再見，然後邁着不利索的雙腿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剛好看到了參觀的三人。
老人只是看了女教工一眼，禮貌地一點頭，然後又走了。
“這位老人在內戰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他一個人流落到這裡，機緣巧合下成爲這裡的教師，以萊辛發下的補貼爲生……實際上那是所有居民貢獻出的一點心意，他們比誰都知道知識到底有多麼重要。”
“你也是嗎？”
“我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只是趁着今天最後一次課過來幫幫忙而已。”
女教工的眼神透着幾分依依不捨。
如此想來，今天有不少人前來參觀，估計也是因爲最後一節課的緣故吧。
之後歐蘿拉與艾美在沉重的氣氛中看完了整個學校，回到了之前相遇的空地上。那位女教工因爲要繼續工作而離開了，剩下之後她和艾美兩人。
“我再到處轉轉。”
艾美的眼神多了點什麼，她明顯是有什麼想法，但是歐蘿拉沒有問，而是目送着她的離去。
這下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瑟萊妮找了顆光溜溜的老樹靠着，看着人來人往的大門發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忽然眯起了眼睛。而同一時刻，剛剛穿過大門的少女身子忽然抖了抖，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右前方，然後她的身子僵直了。
————
“瑟萊妮，怎麼了？”
前來見證自己父親的事業終結的同時也爲了轉換心情，索菲婭帶着瑟萊妮來到了這個小學。在剛剛大門的時候，瑟萊妮的反應不太自然。
“……庫洛娃副隊長應該在裡面纔對，我先失陪，索菲婭你自己小心一點。”
一直都二十四小時保護着自己的瑟萊妮忽然說出了這番話然後匆匆走開，顯然很不正常。索菲婭想要問清楚爲什麼，不過她的直覺告訴她瑟萊妮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因此她決定等之後再問。
——而且，她剛進來沒多久就被重重包圍，所有人都以熱切的目光注視着她，似乎已經錯失了追問的時機了。
身邊的吵鬧聲讓瑟萊妮有些不安，不過索菲婭一直都能夠妥善地處理好這些問題，瑟萊妮也也不需要太過擔心。而且比起自己剛剛所看到的，身後的也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
她幾乎是小跑地趕到了一片空地上，然後盯着樹下的一個尋常村姑裝扮的年輕女性——那頭雪白的長髮，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荒土馬上握在手中，瑟萊妮露出了明顯的戒備之色。
“……歐蘿拉。”
她想問爲什麼你會在這裡，但隨後又覺得這個問題太蠢。在她心目中，歐蘿拉就算今晚將整個共濟聯掃平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更可況是這種有點歐蘿拉風格的潛入。
“還是，一片混沌的樣子，沒有什麼長進。”
歐蘿拉緊了緊自己的外套，輕輕地呼出一口白霧。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瑟萊妮好像明白但又似乎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這個警戒着這個女人的樣子有點傻。
她收起荒土，小心翼翼地邁着慢步，走向歐蘿拉。
“……那個時候，你是故意的。”
她沒有勇氣直視歐蘿拉，所以她走到了樹幹的背面，背靠着樹幹沉聲問道。
那個時候，便是歐蘿拉讓瑟萊妮一個人回去，單獨跟索菲婭相處的時候。那樣子根本就像是故意讓她帶着索菲婭逃跑，實際上她也這麼做了。
“下決定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那淡淡的語氣，好像帶着點過去所沒有的感情，但是瑟萊妮無法辨別那到底是什麼。
“不管你信不信，你我相遇是一個偶然，我也沒打算現在動手，告不告訴萊辛，你的自由。”
“……這種地方，有來的價值嗎？”
瑟萊妮知道歐蘿拉是個看不穿的人，喜歡跑到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做預料不到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往往跟作戰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破舊的小學，手無寸鐵的一般市民，用來當作人質還算可以，不過這不符合焦土的風格，因此也斷了這方面的考慮。那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比起這個，不說說你的經歷嗎？一個可恥的叛徒應該有點故事纔對。”
瑟萊妮沉默了，她緩緩擡起頭，視線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看向晴朗的天空。這段時間迴歸了社會所遇到的點點滴滴，雖然時間不算長但她遇到的事情卻遠比在焦土裡面要多。
“一開始，我覺得他們很蠢，很懦弱，很無知，也很無聊。”說這番的時候，一張張仇恨的嘲諷的憤怒的臉孔在腦海中浮現，“但是當我發現周圍的人都是如此的時候，我才知道不正常的是我，而不是他們。”
忽然地，瑟萊妮將荒土用力插到雪地上，發出了突兀的聲響。
“我遠遠比他們強大，我總是正確的，我不會因爲他們的蠢話和傻事而憤怒，我變得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而現在，我沒有朋友。”
“理應如此。”
將所有回憶濃縮成的一番話，只得到瞭如此淡淡的回覆，瑟萊妮突然感覺到渾身滾燙，一直壓制着自己的什麼東西驟然崩潰。
“——別開玩笑了啊！！！！”
少女毫無徵兆地發出竭嘶底裡的怒吼，她的雙拳狠狠地錘在樹幹上，抖落了上面的積雪。
“你到底將我變成了什麼！？我說過要成爲英雄拯救這個國家！可是我現在卻覺得我應該守護的共濟聯竟然是如此愚蠢如此無藥可救的混賬東西！爲什麼啊？！爲什麼在索菲婭不遺餘力地爲這個國家奉獻着一切的時候卻因爲因爲這樣那樣愚蠢的理由而被限制被冷落？爲什麼無能者能夠掌握着大部分資源？爲什麼真正有需要的人卻得不到用來被揮霍的東西？！”
瑟萊妮跪了下來，她雙眼泛着淚光。
“你教會了我如何剋制自己，讓我學會了怎麼殺人，然後我變成了一隻只會讓人更加厭惡的怪物……這個彷彿只爲了戰鬥而存在的身體，就連被別人嘲笑被別人扇了一巴掌也無法憤怒反而會思考爲什麼對方要做這麼無聊的事情！”
“——歐蘿拉，你到底將我變成了什麼東西？”
低沉的嗓音，像是重傷的野狼那最後的低吼，瑟萊妮的表情因爲極度的憎恨而扭曲。久久沒有等到歐蘿拉的迴應，瑟萊妮平靜下來，疲倦地閉上雙眼。
“假如這就是英雄的話……難道我就要在這樣的活地獄裡面永遠生活下去？被這樣折磨一輩子？想要拯救這個國家，但是拯救的對象卻不包括自己？代價就是被這麼折磨下去？還是說……你就是未來的我嗎？”
回想起來，自己所認識的歐蘿拉，從曾經是正常人的她的角度來看真的是扭曲到極點而無藥可救也無聊透頂。
自己要是這樣繼續下去，會變成那個樣子現在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人生的價值只能在戰場上才能體現，也只能在殺戮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義——這不就是歐蘿拉嗎？那脫離人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難道不就是她心中所有感情噴發而出的表現嗎？
一想到自己未來會變成那個樣子，瑟萊妮忽然感覺到強烈的恐懼。
她忽然覺得好冷。
“指路的人是我，走路的人是你。”
歐蘿拉終於說話了，樹的背後響起腳步聲，歐蘿拉似乎準備離去。
“想清楚你想要做什麼，你能夠做什麼，還有你正在做什麼……最後，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你所看到的一切，還有需要你去用心感受的東西存在。”
“至於我是不是未來的你，決定權不在我手中。在下次戰場上見面之前，你還有思考的時間。”
腳步聲漸漸消失，歐蘿拉的氣息不見了。
瑟萊妮迷惘地看着天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