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事天明、事地察,祭天於南郊之圜丘,祭地於北郊之方澤,所以順陰陽之位也。
南郊圜丘,自古以來,便是皇帝祈雨、求收、告罪之所在。
所謂告罪,單單是指天子向天自咎。
而今日的南郊圜丘,第一遭遇到了“代臣負罪”這個說法——天星兆罪,兆的不是朕,而是亂臣賊子。
此時羣臣聽聞皇帝這般言語,幾乎驚得要跳將起來。
本以爲皇帝今日是爲朝局做出退讓,誰知道,竟然放肆張狂到這個地步!
這哪裡是祭天?分明是在政治譁變!
近日與皇帝多有忤逆的官吏,譬如鬧得沸沸揚揚的沈思孝、艾慕等人,無不面露驚駭,頻繁交換視線。
而輔臣馬自強、申時行,都察院溫純等皇帝近臣,束手而立,面無表情。
只有一干全然不明局勢的少卿、郎中、主事,亂作一團,不知所措。
其中心懷恭順之人,幾乎條件反射一般,當即跪伏請罪:“臣等有罪!”
本在爲皇帝一番話出神的陸光祖,此時眼見有人下拜,立刻回過神來。
他冷哼一聲,環顧請罪的朝臣:“陛下言稱‘此種’,意指‘彼輩’,汝等這般急着認罪……”
“難道便是陛下口中無君無民之臣?”
經此提醒,方纔跪地請罪的朝臣,驟然醒悟,竟一時不知自己應該繼續下拜,還是應該狼狽起身。
便在此時。
班列末尾一陣喧鬧。
只見御史劉臺不知何時,已經將冠帽取下,託在手中,昂首挺胸從班次最末走了上來。
衆人紛紛注目。
眨眼間,劉臺便走到最前,昂首道:“陛下所謂天下有司罪惡多端,以致上幹天和,大哉皇言,聞者泣下。”
“但,陛下言元輔居正乃忠臣,臣以爲不然。”
“亂臣賊子,當以首輔張居正爲最!”
“天星所兆,舍他無外!”
眼見這位張居正學生出頭,羣臣不由心領神會。
今日這場爭論,重點從來都不是什麼天星預示的誰的罪行——董仲舒這一套,在朝的官吏們用歸用,心中卻是比誰都清楚。
所以皇帝一番辱罵朝臣後,根本沒人與他爭論彗星到底是什麼預兆,而是立刻在關鍵之處還以顏色。
關鍵只在於新政!
張居正正值喪期,那便是如今新政的薄弱點。
即便皇帝此刻態度強硬,一幅要爲新政站臺的模樣。
但只要張居正這位治政八年的首輔去位,換了誰上,都要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那天星兆的亂臣賊子,不是張居正還有誰能是?
果不其然,在劉臺發難之後,皇帝也收起了方纔自吹自擂的模樣。
朱翊鈞對劉臺毫不掩飾厭惡之色:“你就這麼污衊你的老師?”
劉臺對於這話,早有腹稿:“陛下,臣先是大明朝的御史,是陛下的臣子,之後才能論及師生。”
朱翊鈞嗤笑一聲:“那劉御史倒是說說,你這老師,是如何的亂臣賊子。”
劉臺怡然不懼,朗聲道:“還請陛下明鑑!”
“先帝臨崩,居正託疾以逐拱;任首輔以來,威福自己,目無朝廷;創制考成法,脅制同僚;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起大第於江陵,費至十萬,制擬宮禁;姬妾上千,奉御同於王者。”
“此非亂臣賊子耶?”
這話一出口,立刻便數人附和。
沈思孝、艾慕不約而同出列,朗聲道:“陛下。”
“元輔喪父之後,至今盤桓京中,不肯返鄉,而後便頃有天象示異,星變非常。”
“此忠奸之兆,不言而喻!”
“凡事必質諸人心而安,始揆諸天意而順,然後天變可消。”
“還請陛下三思!”
鄒元標緊隨其後:“陛下,張居正貪戀權勢,罔顧人倫綱常,干犯天和,還請陛下應天變而順民心!”
無論皇帝如何逞口舌之利,也得過人倫綱常這一關。
這是士林的悠悠衆口!
張居正這個主持新法的內閣首輔,必須得走!
陸光祖、劉臺、沈思孝、艾慕、鄒元標……
朱翊鈞眨眼間便見得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一時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喜。
他盯着最先冒頭的劉臺,緩緩開口:“劉御史所言,元輔富甲全楚、制擬宮禁、姬妾上千之事,可有實證?”
劉臺正要開口。
一旁的趙錦突然出列:“陛下,御史風聞奏事,並不需要實證。”
劉臺見有人替他開口,便不再多言,只是坦然地朝皇帝行禮,以示心意。
朱翊鈞瞥了趙錦一眼,又來一個。
他略過趙錦,目光再度落到了劉臺身上,認真道:“既然如此,劉卿怎麼還不致仕?”
劉臺一怔,只以爲皇帝要罷黜他,不由啞然無語。
禮部趙錦忍不住出言諫道:“陛下,從未有風聞奏事,國朝便罷黜御史之事!”
吏部陳炌也上前一步,勸道:“陛下三思。”
朱翊鈞聞言,搖了搖頭:“不是朕要罷黜,而是劉御史應當自請致仕。”
這話一出,劉臺愕然。
趙錦、陳炌更是一番話被堵在了胸口。
朱翊鈞也不吝解釋,他認真看向劉臺:“劉御史不是說,自己先是大明朝的御史,而後是元輔的門生麼?”
“如今劉卿作爲御史,已經盡了風聞奏事的本職。”
“那麼……爲老師洗刷冤屈,難道不是你這學生應該做的?”
“你若當真心懷人倫大德,而不是口是心非,那麼此時就應當避嫌以致仕,趕赴江陵,查明實情。”
“如此既全了君臣之份,又盡了師生之情,無論日後是否復起,也無論元輔是清是濁,於卿都是一段佳話流傳後世。”
朱翊鈞頓了頓,語氣轉冷:“還是說,人倫綱常只是劉御史嚴以律人的夜壺?”
話一出口,劉臺嘴巴張了張,言語在口中轉了一圈,又生生嚥了下去。
赫然是一副措手不及,欲言又止的模樣。
劉臺略微轉過頭,看向趙錦、陳炌二人。
可惜,卻只得愛莫能助的神情。
見此迴應,方纔還昂首挺胸的劉臺,氣勢一瀉千里。
陸光祖全程冷眼旁觀,心中再度感慨,皇帝果真當得起一句——智足以拒諫。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臺不可能有第二條路走。
不僅如此,劉臺若是在江陵找不出什麼宮殿,那他叩在張居正身上那頂“罔顧人倫綱常”的帽子,恐怕就要自己戴在頭上了!
再看臺上那位文壇盟主奮筆疾書的模樣,恐怕還要名傳千古。
實在是殺人誅心!
而直面此事的劉臺,怔愣當場,進退維谷。
他囁嚅半晌後,終於艱難跪地,宛如被折斷脊樑一般,聲音微弱道:“臣請致仕。”
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準了。
見皇帝輕而易舉處置了劉臺,方纔正蠢蠢欲動,準備緊隨其後的人,不免也猶豫起來。
趙用賢更是一陣後怕,重新將頭埋回了鄭宗學的背後。
可惜,南牆總有人要撞。
艾慕渾然不懼,再度開口:“陛下,即便劉御史有邀名之嫌,也與元輔守制之事無關。”
朱翊鈞沒有看向艾慕,拋開此人行事,單看姓名,也是個故意討廷杖的風格。
他懶得理會艾慕,放眼羣臣:“元輔守制之事,已經從八月底紛擾至今了。”
“正好今日說到此處了,朕便問個明白……”
“元輔喪父,如何不能奪情?”
皇帝問得情真意切。
朝臣的反應,也出乎意料的激烈。
吏部陳有年突然出列,許孚遠見狀,想伸手阻攔,卻爲時已晚,只能閉眼不去看。
前者走到近前,行禮道:“陛下,元輔自信而對揚之言,惟曰聖賢道理,祖宗法度。”
“孔子曰:‘予也有三年之愛於父母乎?’,王子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然。’”
“則終喪正聖賢之訓也,而身自違之,必其所不忍也。”
王錫爵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皇帝。
張居正守制之事,不僅僅是對新法不滿之人,更不乏像陳有年這等古板士人。
甚至於,出於他王錫爵的本心,也是樂見張居正回鄉守制。
這就是大明朝的孝道。
哪怕他王錫爵掌刑部的時候,遇到老子扒灰的案子,判詞照樣得寫“只當爲父隱惡,遣逐其妻足矣”。
這種孝道之下,張居正奪情之事,除了心懷鬼胎之輩,自然也少不了心懷道義的士人仗義執言。
二者合流,皇帝若是不仔細甄別,恐怕釀成大錯。 想到這裡,他突然心中一動。
王錫爵沉吟片刻後,緩緩出列:“啓稟陛下,非是不能奪情,而是古往無此先例。”
也不知皇帝接住了他的援手,還是單純對他態度溫和。
只聽皇帝輕聲解釋道:“若是陳卿所說元輔之不忍,那也是朕執意奪情。”
“若是王卿所說祖宗成法,亦有輔臣楊溥、李賢之舊例。”
“何也?”
陳有年正欲再說,只覺背後一緊,一個踉蹌就被拽回了班列。
王錫爵卻是立刻接上話:“陛下明鑑。”
“即有楊溥、李賢之往例可稽,亦三年未終,而非一日不去之謂。”
“陛下可令元輔返鄉,在家待詔,營葬事畢後,再論奪情。”
一天孝都不守的先例沒有,但守不滿三年,卻是有例可循。
如此也不過等上半年時間罷了。
同樣也算能爲皇帝削去士林部分阻礙。
朱翊鈞聞言,緩緩頷首。
而後朝百官投去徵詢的目光:“衆卿以爲然否?”
方纔義正詞嚴的陳有年,聽聞這話,心中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選擇了作罷。
趙志皋、于慎行等翰林,各自對視一眼,面上不約而同露出猶豫之色。
便在此時,鄒元標突然開口:“陛下。”
“臣以爲不然,當時李賢固奪情,卻爲門生所彈劾,且當時諍之,後世譏之。”
“乃至楊廷和奪情,力辭而去,得士林讚譽。”
“元輔之勳望積之數年,而陛下顧敗之一日,臣不知陛下何忍而爲此也。”
朱翊鈞突然搖頭失笑:“所以,鄒卿的意思是,元輔若不力辭,那便是戀棧權位,朕若一意孤行,便是置輔臣於不義?”
“一旦奪情,便是臣不臣,君不君?”
鄒元標似乎沒有聽出皇帝言語中的不快一般,凜然應是:“正是如此!”
朱翊鈞點了點頭。
也不再理會鄒元標,而是看向陳吾德:“陳卿,你是公認的君子,也是首先上疏請朕不要奪情的堂官。”
“朕有一事不明,還請解惑。”
這也是爲什麼張居正奪情之事會鬧得這麼大。
陳吾德這種跟皇帝共事七年,力主新法的大臣,同樣不贊同張居正奪情。
甚至屢屢帶頭上疏,言辭之激烈,更在趙錦一干人等之上。
陳吾德本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落皇帝的面子,一直緘口不言。
奈何此時皇帝點到,也只能出列以對:“臣知無不言。”
朱翊鈞單刀直入:“既然是人倫綱常,爲何又禮不下庶人?”
“既然是人倫綱常,爲何朕當初喪父,只守孝二十七日?”
這等問題,自然難不倒老古板。
陳吾德脫口而出:“陛下,我等士人,當天下之重任,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己而後可以正庶人。”
“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庶人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故有,禮不下庶人。”
“至於陛下……” щщщ✿ тт kan✿ ¢O
“聖人大孝,在乎善繼,樞務之重,軍國之殷,纘而承之,不可𫏐闕。以日易月,抑惟舊章。”
朱翊鈞追問道:“以日易月,乃漢文帝自率己意創而爲之,非取於《周禮》,然否?”
陳吾德一怔。
卻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誠如陛下所言。”
朱翊鈞看向陳吾德、王錫爵、陳有年、于慎行等一干士人:“庶人有倉廩不實,天子有軍國之殷,如此則有喪制之變通。”
“既然這般,如今元輔柄新政之重,操兵戈之急……”
他頓了頓,認真道:“金革無避,可否?”
這話不僅在問陳吾德,更是在問陳吾德、趙志皋一干人等。
同樣更是在爲如今合流的兩羣人謹慎做着區分。
金革無避一詞出口,蠢動的一干翰林,突然偃旗息鼓。
陳有年更是眼睛一亮,微微頷首。
陳吾德猶豫半晌,似乎還在斟酌。
王錫爵再度張嘴欲言。
此時,禮部趙錦突然開口:“陛下所言,元輔操兵戈之急,未免有些牽強附會了。”
朱翊鈞聽了這話,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神情。
而後靜靜地環顧一衆朝臣:“既然如此,趁着今日南郊圜丘祭天,六百朝官在列……”
“諸卿,一一表個態罷。”
“以爲理當奪情者,便往左站!認爲不當奪情者,便往右站!”
“馬卿!申卿!你二人左右領個班!”
說罷,朱翊鈞又朝馬自強、申時行指了指。
羣臣見狀,瞬間譁然。
皇帝這是做甚!?
即便王錫爵心向皇帝,都忍不住面色大變,倉皇下拜:“陛下三思!”
皇帝這樣做,豈不是給反對新法之輩名正言順地抱團結黨!?
何其不智!
朱翊鈞視若無睹:“朕已經三思了!”
一度在剋制自己的右都御史陳吾德,突然後悔方纔沒有應下皇帝的話語。
他面色蒼白,聲色俱厲地諫諍道:“陛下欲親手挑起黨爭耶!?”
皇帝的舉動,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即便七年共事的信任,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皇帝會做出的事情!
朱翊鈞見狀,終於勃然作色:“難道朝中不是已經起了黨爭麼!陳卿何必裝聾作啞!”
“你以爲元輔奪情的事只關乎人倫麼!”
“你以爲潞王一度不能就藩,只是朕母后寵溺麼!”
“你知道昨夜星象,有多少亂臣賊子暗中勾連麼!”
皇帝陡然發怒也就罷了,口中盡是虎狼之詞,轟得人心神俱震。
場面瞬間一寂。
陳吾德囁嚅半晌,竟一時找不出言語應對。
趙錦與陸光祖兩人下意識對視,而後一觸即分。
王錫爵愕然看向皇帝,又轉頭清點起周遭的營衛數目。
大理寺卿陳於陛,突然踉蹌着出列,下拜跪倒在地。
他語氣悲愴:“陛下!”
“臣自主大理寺以來,雖不敢說恪盡職守,忠心任事,卻也從未有一事枉法,從未對一人徇私!”
“三年間清理刑獄、梳理律令、格知法理,陛下、同僚有目共睹!”
“論及本職,臣可指天對誓,說一句問心無愧!”
“難道便因臣關切皇嗣、在乎人倫,與陛下有所忤逆,便要被陛下看作亂臣賊子麼!?”
說罷,他再度行三拜大禮,凝噎叩首。
堂堂三品堂官,竟然淚灑南郊!
朱翊鈞突然撫掌而贊,朗聲道:“好!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朕也有話要講。”
“諸卿不妨捫心自問,元輔守制之事,有多少人是一心爲人倫綱常張目?”
“究淵源,漢文帝自創以日易月,汝等同樣奉爲圭臬。”
“論成例,國朝輔臣奪情,有李賢、楊溥等人在前。”
“說變通,這七年間朕不知以金革無避奪情了多少人。”
“說到底不就是因爲元輔推行新政八年,讓某些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朱翊鈞看向趙錦:“趙卿,你說,你是單單不贊同元輔奪情,還是不贊同朕與內閣推行的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