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朱翊鈞口中正念叨着的努爾哈赤,眼下卻是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他被攔截了。
西拉木倫河,也就是大明朝所稱呼的潢水,乃是塞外大河之一,自赤峰口始,蜿蜒至科爾沁部的牧場(今通遼),契丹祖庭所在,號稱草原的母親河之一。
努爾哈赤萬萬沒想到,自己所處的商隊走完最後一程回返時,竟然在母親河邊上,被漢人攔住了!
漢人啊!手伸這麼長了!?
西拉木倫河靜靜流逝,寬闊的草原使人心曠神怡,再算上擡頭萬里無雲的澄澈天穹,本是一番好景象——如果可以拋開圍在商隊周遭,焦躁不安、遊弋嘶鳴的幾百匹戰馬的話。
努爾哈赤悄悄踮腳,往前張望。
商隊的首領正在與漢人的頭目交涉着什麼,可惜隔得太遠,看不真切。
雙方的精壯勇士劍拔弩張,互相戒備。
康古魯狼狽地從人羣中鑽了回來,一手按着努爾哈赤的肩膀,一手撐着膝蓋,彎下腰後大口喘氣。
他聲音斷斷續續,連連搖頭:“長生天在上,嚇壞爺爺我,還好是不是咱們方纔猜測的強盜。”
努爾哈赤露出關切的神色,連忙追問道:“不是來劫掠的?那這些漢人是怎麼回事?”
康古魯白白胖胖,蓄着不太明顯的絡腮鬍,說話也略顯柔弱:“不是劫掠,說是要向咱們傳教。”
說罷,他又補了一句:“首領說,讓咱們不要恐慌,也不要跟這些漢人硬着搞。”
努爾哈赤一怔,疑惑道:“傳教?”
康古魯緩過勁來,終於直起身。
他點了點頭,將方纔聽來的消息複述了一遍:“說是什麼白蓮教,信一個叫‘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的母佛祖。”
“非要傳播教義,不聽就不讓走。”
努爾哈赤愈發疑惑:“是大明朝的人?”
他只知道大明朝有信什麼阿彌陀佛、觀音、大勢至的,卻沒聽過什麼白蓮教。
康古魯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不是,是板升那邊的漢人。”
努爾哈赤聞言,不由皺緊了眉頭。
板升,其實就是大明朝的棄民,聚集而建的漢人部落。
這百年來,大明朝外強中乾,每天都有逃亡出關的軍民,有犯了罪的惡徒,也有避稅的平民,甚至有成規模叛逃的軍隊。
這些漢人糾合同樣底層的蒙古人、女真人,開墾荒地,建立村落,牧養牛馬,在塞外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三年前,蒙古右翼那位大汗爲了投靠大明朝,誘殺了一批板升的漢人,作爲談判的籌碼,板升的勢力大受削弱。
不過……
努爾哈赤看着商隊外圍着的精壯騎兵,驚歎道:“連棄民的武裝都這麼好,數百騎啊!”
他目測至少有三百騎,自己部落湊十三副盔甲都費勁!
要是能將這麼多騎都收入麾下……做什麼他都願意。
康古魯也跟着點了點頭:“聽說這還只是一支,漢人底蘊真是比東海還深啊,哪怕指縫裡漏出來都讓人小看不了。”
隨着兩人說話的功夫,隊伍前方的談判也隨之結束。
努爾哈赤分明看到,那漢人首領將遊弋的騎兵召回身後,退到遠處。
繼而又點了二十名身着道袍,祭司模樣的人物,走進了商隊。
這二十名祭司,手裡各自拿着經書寶卷、儀軌、還有些瓶瓶罐罐等不認識的東西,面色虔誠到努爾哈赤似乎看到了佛光閃爍一般。
商隊這邊,同樣有人穿行首尾,安撫衆人。
一邊說只是傳教交流,大家不要驚惶,一邊又明目張膽揚聲說但凡看到異動,要立刻將人制服。
努爾哈赤拉住康古魯,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盤膝坐了下來。
二人靜靜坐在原地,手搭在小腿上,方便隨時摸出匕首,警惕地看着那羣漢人。
一名漢人祭司走到二人不遠處的人羣中心,開始用蒙語和女真語交替傳播着教義。
“咱們白蓮教建立在南宋紹興三年,也就是天會十一年。”
“那時候南北宋金並立,阿彌陀佛與長生天騰格里雙日同天,神通交感,於是才誕生了無生老母,從而啓迪了白蓮教的教主茅子元。”
“這尊聖靈,同時也象徵着中原和草原的媾和。”
“所以,如今蒙漢雜居的板升,便是白蓮教的應許聖地,同樣也是無生老母的庇佑之所。”
“所以,白蓮教如今幾位護法……額,幾位大祭司,既有漢人,也有蒙人,亦有女真人。”
“……”
努爾哈赤與康古魯盤膝旁聽,不由面面相覷。
康古魯不太確定地確認道:“金朝……是咱們部族吧?”
努爾哈赤遲疑着點了點頭。
康古魯一臉疑惑:“騰格里什麼時候誕下過無生老母?按他這說法,阿彌陀佛難道是母的不成?”
騰格里是長生天的名諱,草原共尊。
努爾哈赤聳聳肩道:“沒聽過,我也不知道。”
好在有疑惑的,不止他們二人。
立刻有人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亂講的?長生天是公的,佛祖也是公的,怎麼能有女兒?”
角度很樸素,語言很直接。
那祭司含笑搖了搖頭:“且聽我將教義慢慢道來。”
“世上存在一明一暗兩宗,天地還沒有的時候,就有二者了,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爭鬥不休。”
“每當暗佔據上風時,世上便有大劫,天地覆滅,神佛遭劫,衆生隕落,非要等到明佔據上風時,天地才能重新孕育而生。”
“上一個紀元,便是長生天與阿彌陀佛庇佑,天地才免遭毀滅。”
“但二位聖靈,也因此耗盡神通法力,陷入了沉睡,二聖沉睡前借用再開天地之力,孕育了無生老母。”
“寄希望於無生老母,來守護這一個紀元的天地。”
方纔發問那人見這漢人祭司侃侃而談,不由信了三分。
周遭的蒙人、女真人,各自陷入沉思。
只聽那祭司繼續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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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生老母的職責,便是度化塵世的兒女返歸天界,免遭劫難,這個天界,便稱之爲真空家鄉。”
“我等教衆,便是爲了引渡世人而存在。”
“你們是否覺得生活苦痛,經常求而不得呢?你們是否經常覺得活在世上沒有意義呢?你們是否某一瞬間,感覺自己經歷的一幕,似曾相識呢?”
努爾哈赤無奈地撇了撇嘴。
方纔他還不確定,現在他總算明白過來了,這跟部落裡那些招搖撞騙的騙子差不多。
他正這樣想着,突然就看到身旁的康古魯舉起手。
努爾哈赤愕然回頭,只見那祭司溫和點頭示意,康古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開口問道:“祭司老爺,你剛纔說,有時候會經歷似曾相識的一幕,我已經遇到過好多次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努爾哈赤扯了扯康古魯的褲腳,後者不爲所動。
那漢人祭司聞言,高深莫測地笑而不語。
正當衆人疑惑之際。
那漢人祭司突然有了動作。
只見他信手一招,瞬間手中燃起熊熊烈火,映照出衆人驚愕的神情。
這祭司手上燃着火焰,一邊悲天憫人:“這些預兆,統統都是無生老母的感召啊。”
“這是末世的象徵!也是老母的提醒!”
話音剛落,火焰瞬間熄滅,一副畫卷出現在祭司手中。
他輕輕將其展開:“小友……勇士能問出這個問題,顯然是已經受過老母感召了,也是有緣之人,這份《白蓮晨朝懺儀》你細細觀之,必有所感悟。”
淳樸的草原人哪裡見過這一齣戲法,不少人連忙跪地,口呼顯靈。
康古魯更是匍匐到觀想圖面前,連連磕頭跪拜:“無生老母在上,祭司老爺,以後我祭祀長生天的時候,一定連同老母一起拜。”
周遭不少人有樣學樣,走上前來跪拜。
那祭司聞言,很是滿意。
卻還是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方纔我便說了,板升,纔是老母的應許之地,飛昇之所。”
“只有隨我一同回板升禮敬老母,才能飛昇真空家鄉。”
“其餘地方祭拜老母,都是無用功而已。”
康古魯聞言,臉上浮現出糾結的表情。
好一會兒之後,才露出失望的神色:“那還是算了。”
說罷,才朝努爾哈赤擠眉弄眼,顯然方纔都是起了玩心。
不過他是假心假意,自然有人真心真意。
連忙有人開口詢問,怎麼個加入白蓮教,又要怎麼進入板升。
那漢人祭司聞言,環顧四周。
半晌後,他才站到高處,朗聲道:“入得我教,都是兄弟姐妹,推食食之,解衣衣之。”
“上好的馬兒一起騎,暖和的房屋一起住。”
“不再寒冷,不再飢餓,不再受人頤指氣使,不再沉淪苦海求而不得。”
他頓了頓,將聲音拉到最大:“入我教者,每人每年發六石谷,牛羊共牧均分,錄入騎衛教團另有賞銀四兩!”
“不拘蒙漢女真,一視同仁!”
話音剛落,那漢人祭司身前,立刻便有三五人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問着詳細。
康古魯被擠到一旁,也不氣惱,順勢爬起身來,轉身跑到努爾哈赤身旁,興奮道:“兜!應許之地!咱們去不去!”
說着,就拽着努爾哈赤要湊上去。
努爾哈赤連忙抓住甩開康古魯的手:“阿琿,不要玩了,有人看着在!”
康古魯有些掃興:“好吧好吧。”
他轉身看着那祭司的方向,砸吧砸吧嘴:“其實板升也不遠,去看看反正也來得及回家。”
“感覺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努爾哈赤無語地搖了搖頭:“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好好的部落不呆,跑去雜居?”
康古魯好歹是萬汗的兒子,雖然是野種,但長大後總能分些家產,熬到父親死了就好了。
努爾哈赤也是同樣的情況。
別看他跟弟弟舒爾哈齊整天靠拾蘑菇、撿木耳充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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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是因爲還未成年。
等到他能將弓拉滿,騎馬馳騁的時候,他父親的家產,怎麼也不會全被繼母佔了去。
康古魯聞言打趣道:“說不定你哪天就走投無路了。”
努爾哈赤白了表哥一眼,心中暗啐一口烏鴉嘴。
他可是要做鐵木真的人,怎麼能走投無路。
兩人交談的功夫,已經有五六人站到那漢人祭司身後了,準備跟着去往“應許之地”了。
後者還在神情顯然很是滿意,留下一句有漢人奴隸,他們也可按市價贖買,送到板升即可。
而後才領着人離開。
商隊首領有些不滿,卻忌憚於在外虎視眈眈的騎衛,只好忍氣吞聲。
……
呂南川清點了一下這次“皈依”的信徒。
約莫七十餘人。
滿意頷首,朝商隊首領拱手道謝,也不等迴應,徑直打馬掉頭,向左右吩咐道:“走吧,將皈依的信衆帶馬上,咱們先回板升。”
說罷,便輕輕甩動了一下繮繩。
馬上帶了人,呂南川走在前頭,放緩了速度。
興許是百無聊賴,左右湊上前來閒聊:“教尊,一年六鬥谷,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咱們要不要……”
話未說完,一鞭子驟然甩在了後背,讓開口說話之人悶哼一聲,差點一個趔趄栽下馬來。
呂南川面色難看,時左時右盯着身邊幾人,看得幾人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
他冷冷開口:“咱們都是被朝廷的貪腐虐民趕到塞外來的,怎麼就不學點好呢?”
衆人默然。
呂南川說完這句後,放緩了神色,給衆人一個臺階下:“再說,這谷也不是我出的,想做這個主都不行,難道要我爲了一頓飽,以後頓頓捱餓嗎?”
板升發展至今,吸納各族流民之多,已然高達十萬人之衆。
自給自足其實是沒問題的。
不過要想活的體面,乃至豢養騎衛,就有些天方夜譚了。
方纔挨鞭那人練練賠笑:“教尊說的是,是我目光短淺了。”
有臺階,衆人紛紛就借坡下驢了。
另一人開口道:“教尊這話倒是在理,這半年裡,宣大那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可比以前大方多了,馬匹,甲冑,跟不要錢似的,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那邊。”
呂南川聞言,莫名其妙嘆了一口氣:“世道就是這樣,咱們爲了半兩碎銀顛沛流離,但對有的人而言,不過是賬面上的數字罷了。”
他搖了搖頭,結束了這個話題,問起正事:“這次出來募了多少人?”
左右連忙彙報:“教尊,這次出來,入教的攏共有二百人,還有一百多個買的奴隸。”
呂南川嘖了一聲:“竟然這般艱難,你們說,我祖父當年是怎麼振臂一呼,就在山西聚嘯上萬人的呢?”
衆人訥訥無語。
也不好意思說有可能是朝廷替你祖父吹的牛。
有眼裡見好的,連忙見縫插針:“教尊,這可不一樣。”
“朝廷腐朽墮落,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呂公當初應世而出,欲以真空家鄉引渡世人,百姓自然夾道以迎。”
“萬人?那是山西的極限,並非呂公的極限。若是在江南,恐怕十萬、百萬不止!”
“而塞外就不一樣了。”
“百姓安居樂業,一片欣欣向榮。”
“經歷的苦難不足,自然對真空家鄉興致缺缺。”
衆人看了一眼這個護法,不由心中讚歎,這種牛也能吹得出來,難怪每次引渡教衆都收穫滿滿。
這個角度,就算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想不出來啊。
呂南川還是保持清醒的,聞言只是樂得一笑。
護法口中的呂公,也就是他祖父,指的是呂明鎮,山西白蓮教教尊是也。
一生熱衷於鑽研教義經典,救死扶傷,閒暇時偶爾造反。
但運氣不太好,一次造反的時候沒注意進場時機,被朝廷抓住給砍了。
好在白蓮教嘛,散是滿天星。
呂明鎮雖然被砍了,但他的徒弟趙全,還有兒子呂西川都跑掉了,就近投靠了俺答汗。
漢奸跟外族合流,那可不得了,直接就搞大事。
趙全、呂西川二人勵精圖治,招攬亡命之徒,勸降邊軍,度化百姓,竟是弄出一個部落來,直接讓俺答汗給趙全賜了個酋長身份。
但酋長這個稱號,肯定是不符合漢人審美的。
於是,趙全就在板升仿造皇宮的規制,興建“蟾宮”、“鳳閣”,自號大司馬大將軍,開府建制,呂西川修建“道廷”,號稱道祖。
不僅如此,兩人還很會做人。
自己給自己升官,那上司不就尷尬了麼?於是,二人又出謀劃策,勸俺答汗登基稱帝。
修建城池和宮殿,舉行登基儀式一條龍,全給俺答汗安排上了——雖然朝廷聽聞後,給自己和俺答汗留了退路,對外聲稱大風吹倒了宮殿的大梁,壓死了幾個人,俺答害怕之下,根本沒敢住進去。
這還不算。
白蓮教開府建制後,熱衷於享樂的同時,搞事情的節奏也沒放下。
隆慶元年九月,“汾石之禍實全等本謀也”——汾石之禍,也就是石州之變、汾州之變,兩場大戰,都是趙全、呂西川謀劃的啊。
這兩場大戰,汾州、石州慘遭屠戮——“守節之婦蹈水火而殞者,不可勝紀”,“男女死者數萬”,“城陷,自投井者、廟宇井坎皆滿,屍橫遍野。”
所殺虜男婦以數萬計,芻糧頭畜無算,所過蕭然一空,死者相藉。
這就跟明廷接下了天大的仇。
弄得又是懸賞銀兩,又是承諾官位,要二人性命。
好在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把漢那吉因爲媳婦被祖父俺答汗中出了,一怒之下就降了大明朝,大家談判的時候,順便將這一夥白蓮教做了投名狀——“及是以把漢那吉故,乃誘執全等至雲石堡待命。”
人引到位之後,自然是全給突突了。
山西白蓮教這一支,教尊呂明鎮以下,徒弟趙全,兒子呂西川,統統死在了這一遭。
但,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禮法,民間結社也有民間結社的習慣,可不是殺了頭目就能徹底解決。
結社有各種原因,往往能追溯上百年。
呂南川的身世爲例。
【元延裕元年,微山乾涸,賦重災荒,民易子而市,災病飢死遍地,婦人匿山林,男丁結拜兄弟,率衆攻縣城尋糧,克蒼山,邳州,聊城,棣縣,逼近濟南。
山東巡撫坐鎮濟南,開倉放糧安撫義軍,分發錢財,幫鬻兒家贖回孩童,義軍乃散。
首領骨幹等投案押往大都,共斬首數百人。
無後者過繼延續子嗣,無父母者結拜共養長輩。
返鄉互助,親疏共族一譜。】
倖存教衆通過認領遺孀遺孤,遷徙轉戰,暗地裡推選新的教尊,或者融入到別的民間組織,繼續起義。
其向心力,可是一點不低。
所以,趙全、呂西川一死,並不意味事情結束。
呂南川一出面,什麼遺孀遺孤、青壯男丁全都聚集到這位教尊麾下,瞬間又讓他拉起數千人來。
只是吸取教訓後,不繼續留在俺答汗眼皮子低下而已。
如今,他們得到新的臂助,周旋於宣大、俺答汗、朵顏三衛,經商、招募、運輸,迅速發育着。
已然聚集了八百騎,一千步,隱然有重操家業的趨勢。
呂南川回頭看了一眼方纔的商隊,有些可惜道:“女真如今一盤散沙,最適合作爲兵源,只可惜我教如今體量太小,不能一口吃下。”
立刻有護法勸道:“教尊,前任教尊前車之鑑,咱們要穩紮穩打纔是。”
呂南川收拾情緒,點了點頭:“你說得對,穩紮穩打!回去我就親自去蒲州,看能不能找那位討些火器。”
左右齊聲稱是:“火器好!火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