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過了晌午,天氣變得燥熱起來,本就不大的四方牢房悶得跟蒸籠似的,偶爾透進來一絲風都是熱的,讓薛濤心裡更加煩躁。

隨着一陣腳步聲傳來,他無精打采的眯開眼,只見兩三個官員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他盯着爲首那人看了看:“是陸沉河啊,這是要用刑了?”

陸沉河夜不搭話,夠着衣領踱了兩步:“薛兄,你可真叫我爲難啊。”

一句寒暄算是開場了,薛濤微微閉着眼什麼話也不說,只聽陸沉河斯條漫裡的說道:“你原本是太子軍中文吏,因爲做事謹密提拔作爲籌官監運劃撥糧草,後拔擢當了左軍長史,然後便進了太子東宮。”

他踱着步子嘆息道:“你是個高人,在太子身邊臥底九年,絲毫不露聲色,太子還將你引爲心腹。可我實在沒看出來老兄你受過什麼特殊的歷練啊,你這身本事是怎麼練出來的?”

薛濤淡然道:“太子爲人寬厚,我是很感激的,只是各爲其主,只能先公後私。至於本事,我是極平常的。”

陸沉河點點頭,順水推舟的接過話茬:“也不平常啊,太子幕下人才濟濟,你以一介文吏置身其中,潛伏多年毫無破綻,敢問老兄是怎麼讓太子如此信任你的呢?有人引薦?”

薛濤搖搖頭,沉默了會兒說道:“怕你不信,其實很簡單。”

陸沉河眉梢一挑:“願聞其詳。”

“恪盡職守而已。”

這個回答讓陸沉河愣住了,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覺察對方的表情極爲認真,他神情複雜的點了點頭。

這時薛濤卻陡然主動開口:“如果我主動提供其他間諜的線索,是否能夠留條性命?”

陸沉河正色道:“我也不誑你,這個不敢擔保,畢竟你期圖謀害扶風殿下,但是如果你願意投誠,我可以請示。當然了,要看你提供的份量有多重了。”

“好,那我告訴你,工部水工都統,正四品的官,夠嗎?”

陸沉河聽到這裡心裡大吃一驚,大雍七年前就開始興修水利,一旦修成運兵調糧便能產生極大的便利,這個浩大的工程從製圖到監審再到動工,耗銀無數,徵發民夫以十萬計。

如果總覽工程的水工都統是敵國間諜……陸沉河身子有些發冷,圖輿、河壩、碼頭、屯兵駐所……他甚至都不敢往下想了,於是聲音有些發顫的問道:“你……你確定?”

薛濤一臉平靜:“水工都統魏良渠是昌平間諜,當時爲了防止大雍起兵昌平,他甘冒風險投奔大雍,提議興修水利,是以疲敵之計延緩大雍兵鋒。只可惜昌平第二年就葬送於二王相爭之下,他便在大雍紮了根。”

“那這個人似乎是個死棋,”陸沉河心有餘悸的看着薛濤,希望擠出更多的情報,作爲輿情司主事,他甚至間諜間會有個“圈子”,不同勢力之間也會有共同的利益,有些情報往來也是列國默許甚至授意的。

“昌平雖然沒了,可人還是在的,高官將領乃至能工巧匠,都是列國爭相吸納的人才,這樣一個水工都統,在大雍潛藏多年,別的國家不會坐視不管的。沒聽說過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還有其他的嗎?”陸沉河繼續審問,直覺告訴他,這個身居高位的官員身上,一定還有其他秘密。

“其他的?”薛濤想了想:“六王子公冶王在佳夢關私下經商,勾結母國算嗎?三王子劍南王企圖魘鎮……”

陸沉河趕緊攔住:“這些不必說了,”他不安的想了一會兒,交代道:“你先好生待着,不要亂開口。”

薛濤的供詞夏枯藤已經看了好幾遍,真斟酌着如何想雍王彙報,長隨此時快步進來,神色匆匆的說道:“夏公,雍王召見。”

夏枯藤看了看天色,立刻拄着拐叫隨從安排馬車往王宮趕去。

當他一步一拐的剛走到暖書房外的走廊,就聽砰的一聲脆響,裡面傳來雍王的責罵聲:“都是幹什麼吃的!修河道的水工都統是昌平間諜?”

夏枯藤聽的頓時腦子嗡嗡作響,假借整頓衣衫悄悄的細聽,裡面的工部官員甕聲甕氣的磕頭回話:“下官失察,只是此人乃密參院覈審過後任命,而且一向勤懇,疏通水利、丈量岸堤從來都是親歷親爲,裴大人視察水利偶然聽到他酒後誑語,哀嘆國破家亡才發現端倪。”

“都是豬腦袋啊!”雍王一陣咳嗽,隨後重重的嘆了口氣,催促的問道:“夏枯藤來了沒有!”

夏枯藤聽到自己名字,刻意停了一會兒才推門而入:“臣夏枯藤……”

雍王直接打斷,轉臉看着一旁的六王子公冶王:“你沒在外歷練過,不知道百姓的苦,民夫、工匠、兵丁修城築牆很不容易的。你明天尋視橋州城防,不要光聽官員的,還要聽百姓的,務必仔細探問餉銀是否有剋扣,工食是否足量提供,有沒有人欺壓百姓,如果查到有徇私枉法的,就狠狠的辦他幾個!不要怕得罪人。”

公冶王長得面容憨厚,見人就笑此時卻是一臉肅穆,立刻回覆道:“兒臣一定盡心去做,絕不做高高在上的主子。”

雍王點了點頭,睨了眼夏枯藤,又和一旁的裴元華說着扶風的事情,裴元華語調平緩的回覆着。夏枯藤跪在地上,雍王看都不看一眼,也沒說起來,就和裴元華商討着,每一句像鋼針似的紮在夏枯藤心中,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無地自容,眼睛盯着地上白花花的鬍子,“廉頗老矣”的感慨油然而生。

“枯藤,起來吧,”雍王終於開了口,語氣中充滿了無奈和惋惜:“扶風事情想必你知道,那個薛濤招供了嗎?”

夏枯藤顫顫的說道:“薛濤對陰謀毒害扶風殿下的事供認不諱,其餘線索正在整理。”

雍王再次打斷,身子前傾擰着眉頭責問道:“你那密參院是怎麼管的?簡直四處漏風,”說完指着還在地上趴着的工部侍郎說道:“這,水工都統竟然是昌平的間諜,埋伏了七年啊!”

夏枯藤無奈的無言以對。

這時,一旁的裴元華看了眼夏枯藤,趕緊幫忙將話題岔開:“我王明察,昌平國破,此人已復國無望,依臣下之計,大可寬仁赦免其罪,以彰大雍虛懷若谷之胸懷。畢竟興修水利工在千秋,這人做事還是盡職的。”

三王子劍南王立刻附和:“兒臣複議,古有千金買馬骨,近有昔年父王廣開賢路而復國,今大雍和列國通商,若能借此招賢納士,必能使列國賢良齊匯大雍,霸業可成。”

夏枯藤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啓稟我王,大雍乃中原腹地,此時列強圍繞,多年來與我大雍鏖戰大小几十場,可謂虎視眈眈。如今和談止戰,臣擔憂商路初開,若驟然廣開賢路,恐被列國諜探所用,非常時期不宜照搬古書典故,望我王慎重。”

“非常時期”四個字說的幾個人都是一愣,三王子和六王子頓時低下了頭,裴元華迅速瞥了一眼雍王。

“寡人聽懂了,”雍王揮揮手,對臺下的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夥計不禁有些惋惜:“枯藤啊,我們都老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總不能抱着老一套困死在山裡啊。”

夏枯藤無言以對。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這麼多年你幾乎從未休息過,寡人很念你的好,好生歇兩天吧。”

夏枯藤擡起頭,心裡又是內疚又是懊惱又是自責,懇切的說道:“老臣昏聵,失察再三,實在有愧我王恩澤。”

“歇歇吧,但你也不要胡思亂想,寡人不會棄你不顧,”說着指着裴元華:“讓你的老夥計代你幾天,另外,宣我王令,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彈劾夏枯藤。”

夏枯藤回到密參院,失魂落魄的模樣把陸沉河嚇了一跳,問話也不回,下人送來的信也不看。只是自顧自的把一些公函信件收納好,隨即對陸沉河說道:“以後不用跟着我了,裴元華替了我的位置,他不會爲難你的。”

陸沉河一下子明白了首尾,想勸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陪坐着將摺扇開了又合。夕陽西下,夏枯藤一路蹣跚的走着,臨行前握着陸沉河的手說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不要走我的老路,要知道進退。”

陸沉河看着眼前的老上司,當年叱吒風雲轉瞬間便滿頭白髮,夕陽將夏枯藤的身影拉的老長,他目送着對方遠去的目光,感慨着密參院的首座就這麼淒涼離去,如同一匹枯瘦的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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