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靜悄悄的,僅聞茶漏斷斷續續的滴水聲。
薛睿不知靜默了多久,才從中回神,如同一場冗長的惡夢驚醒,後背一層汗溼。
“大哥。”
餘舒不忍一聲低喚,不知何時坐到了他的身邊,握住他冰涼的大手。
“”薛睿轉過頭,面對着餘舒,反過來露出一個複雜的微笑,慼慼涼涼的,難以言喻的苦澀。
無人知曉十公主死後那一段日,他是如何熬過來的。每日每夜,他都沉浸在悔恨的煎熬中——
他愧對母親,愧對三妹,更無顏面對祖父,但最最讓他負疚的人,卻還是那一個他執意要般配的無雙佳人。
他一直以爲,整件事中最無辜的受害者便是十公主,三年來,他一直沒忘記要找出害死她的兇手,爲她報仇。
然而,對於這個兇手,他懷疑過宮中嬪妃,懷疑過劉灝,甚至於懷疑過真的是瑾尋她一時失手,可他唯獨沒有想過——會是她自己設下的圈套。
可笑,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恨的,同他一直追悔的,竟是同一個人。
餘舒着薛睿這樣的神情,心裡滿不是滋味,想要勸慰他,卻忍不住冷聲道:
“那十公主果真無意於你,哪怕向你漏個口風,我相信以你的爲人,都不會勉強她。那時指婚未下,一切都能挽回,偏偏她選了這麼一招傷敵三千自損八百的法,害人又害己,瑾尋那時纔多大,還是個孩,她也下得去手去陷害,我真不知該說她心狠,還是說她愚蠢,這樣的人,你爲她傷心什麼。”
聞言。薛睿苦笑,輕嘆一聲,低聲道:
“萬般皆是因我而起,她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
餘舒厭惡一個人,便是從頭到腳,聽到薛睿這時還要包攬責任,爲十公主開脫,不免生氣。
這更讓她打定了主意要把十公主這根刺從薛睿心頭連根拔起。於是推開他的手,振振有詞:
“可憐什麼,她堂堂一個公主,錦衣玉食,享盡了生身富貴,卻不知老老實實地守她公主本份。偷偷摸摸地與一個男人生出私情。真是她有骨氣,何不光明正大地同皇上皇后提,求他們做主婚配,我就不信會有人逼她去死!”
“必然是那個肖雞的男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纔要她藏頭露尾,這也就是讓你趕上了,換成是將她指給別人,她一樣要算計,你與其爲她可憐。不如可憐可憐你自己!”
餘舒越說越氣,她知道同一個死人計較最沒意思,但是一想到薛睿惦記着這麼個又毒又蠢的東西,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且問你一句實話,假如當年你曉得十公主心有所屬,不願下嫁於你,是否還會一意孤行求皇上指婚,強迫於她?”
薛睿被餘舒劈頭蓋臉地吼了一通,人一愣。渾身涼意轉眼竟去了大半。着她氣的微微泛紅的臉龐,一瞬間。心中豁然開朗,突然想要發笑。
少年不知事,曾以爲貌美如花,才情無雙,便是這世間最佳人,待如今,他心眼如炬,才得清,佳人不是才名豔名,唯願一知心人,萬里難挑一。
“我不會,”薛睿搖搖頭,十分肯定地答道,一邊將餘舒的手又抓了回來,握在手心裡,眼神溫溫地着她,目光定定的——
“這一點,你最清楚。”
他心儀餘舒時,她心繫另一人,他可以用心謀求,可以等她回心轉意,獨獨不會勉強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
餘舒架不住他此刻溫順的眼神,回想兩人也是彎彎繞繞才走到一起,心火頓消。
她輕哼一聲,拉起他回暖的手掌,低頭在他虎口上使勁兒地咬下去,不留餘力。
手上牙齒尖利,薛睿嘴角含笑,眉頭不皺一下,眼神早不復之前黯然,不知何時就變亮了。
餘舒鬆了口,滿意地着他手上一圈紅紅的印,揚着眉對他說:
“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我不喜歡你心裡惦記着別人,從今往後,你再敢想她一回,我就咬你一次。”
既然十公主是自己把自己給坑死的,那薛睿就沒必要再找那個所謂的“兇手”尋仇,這個心結,也就迎刃而解了。
聽她*的要求,薛睿眸光閃閃,將她的手牽到面前,親了親她圓潤的指尖,道:
“我與她,總算是兩不相欠,沒必要再爲她尋仇覓恨,你放心,我便是再想起她來,也不會再爲她悔恨憐惜,如今我心裡只你這
麼一個磨人精,只不過——”
餘舒聽到前半段,還在得意,忽聽他話鋒一轉,便撇嘴道:
“不過什麼?”
“我還是覺得,十公主縱是自尋死路,幕後也少不了推波助瀾之人,你算出來的那個肖雞的男,我一定要查出來他是誰,不爲十公主尋仇,我也要爲自己求一個心安理得。”
薛睿眼中冷光一掠而過,他是好脾氣,但絕不是個好惹的人,三年後重回安陵城這塊地界,他憑藉的可不只是一身家世。
這京城裡無人清楚,他過去三年在外到底經歷了什麼。
餘舒見他臉上又有血色,不再糾結十公主之死,心中大定,便無所謂道:
“要查便查,我也想見一見,是什麼樣風華絕代的男,能把十公主那樣國色天香的美人給迷得死去活來,連你都不如。”
薛睿抿脣一笑,聽她調侃,也不生氣。
他對十公主是少年輕狂的妄想,一無你情我願,二無兩情相悅,那些執念,早在她死時,就清醒過來,所以他拿得起,放得下。
***
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餘舒和薛睿這兩個人精湊到一起,取長補短,短短几天,先是讓餘舒發現了雲華易的秘密,又爲薛睿解開三年心結。
知心交底後,這兩人自覺比以往更加親密,尤其是餘舒,就連青錚的委託都對薛睿坦白相告,不知不覺,又對他多了幾分依賴。
如此一來,她心中更不願聽天由命去做那個破命人。
說起來,她自從和景塵提問過《玄女六壬書》的事,這兩回到太史書苑去,就沒再去找過他,只等他那邊有了消息,主動來找她。
五月底的這一天,是個祭拜的好日。
賀芳芝一早就讓下人打掃了前後院落,在庭院當中擺了香案供桌,端上豬頭羊肉,四道果盤。
今日他們夫妻要正經認下餘小修做義,除了裴敬夫婦,還請來了賀芳芝在京城的兩個好友來做觀禮客。
吉時一到,餘小修便跪天跪親,三拜叩首認了爹孃,以及賀老夫人這個祖母,同時又多了裴敬秦氏這對舅家。
餘舒就陪伴在一旁幫餘小修端着茶盤,等他敬過幾位長輩茶水,禮畢後,才朝着院門口一聲喝:
“千歲紅放起來,要響響的!”
又推着餘小修的肩膀,重回到賀芳芝與趙慧面前,一人手捧了一盞茶,跪下來,舉過頭頂,道:
“我與小修身世孤苦,生父早亡,生母別嫁,我們相依爲命至今,有過溫飽不濟,也有過寄人籬下,弟弟自幼比我還要懂事,小小年紀,便要洗衣打掃,整年連件新衣都穿不上,吃盡了白眼。他過慣了苦日,沒得幾天長輩疼愛,好在老天有眼,遇到乾爹乾孃,這世上總算多了幾個人疼他。我作爲長姐,過去沒能照顧好弟弟,讓他吃苦受罪,是我之過,還請爹孃日後好好教導小修,他不聽話,皆可打罵,但求二老比我多疼愛他一些,我與弟弟一定極盡孝道。”
這一席肺腑之言,直把趙慧聽的兩眼冒淚,賀芳芝也紅了眼圈,回憶起初見這兩個孩時的場景,而兩旁觀客,無不動容。
餘小修跪在餘舒旁邊,咬着嘴脣,一手死死拽着餘舒的衣角,倔強的小臉上爬滿了淚。
“好孩,快起來,你們還不快接了茶,叫孩跪什麼,”賀老夫人抹着眼淚,催着兒兒媳把人拉起來。
場面一時慌亂,幾個女人都在抹淚,趙慧一手摟着餘小修,一手拽着餘舒,秦氏抱着賀小川,也是哽咽。
半個時辰後,酒席擺好,賀芳芝在飯廳招待客人,餘舒帶着餘小修回房梳洗。
室內,餘舒接替了芸豆,從水盆裡擰乾手巾,一邊給餘小修輕輕擦着臉,一邊同他道:
“今天就算了,以後不許再隨隨便便哭鼻,男漢大丈夫,掉頭不掉淚。”
“嗯,我不哭了。”
餘小修乖乖地點頭,擡起脖比他高半個頭的餘舒,眼神漂浮了幾下,忽地堅定起來,青澀的臉龐上多了一抹耀眼的勇氣,他鼓足了精神,鼻音重重地告訴她:
“姐,我不想學易了,我要跟着乾爹學習醫術,乾爹說我極有天分,有望繼承師祖衣鉢。姐,我想要治病救人,我要學師祖一樣做神醫,醫死人活白骨,將來要那些王爺將軍都來八擡大轎請我,我要讓你一輩都無病無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