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經歷了一天的考試,餘舒沒有待在她房裡休息,而是坐在小院西廂。
桌上的蠟燭換了新的,剛剛點着,黃油油的亮光照着坐在桌前的人,餘舒手裡捧着一卷《柳毅傳》,過了半晌,還是她剛翻開的那一頁。
景塵不見,一轉眼就過去七天了,餘舒每天睡前醒來,稍有空閒就都會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會去哪裡。
大衍考完,餘舒才能靜下心去思考這個問題。
安陵城,他以前沒有來過,所知的不過就是那幾個地方,回興街、秋桂坊、培人館,還有趙慧家附近她都找過,沒有一個人看到過他。
既然人不會憑空消失,那他便是故意躲了起來,不讓她找到。
想到這裡,餘舒是恨得牙癢癢,這呆子,甭管是因爲什麼苦衷不告而別,都別想她會饒了他,等找着人,看她怎麼收拾他,以前就是待他太好了,他才這麼大膽子跑。
將書闔上,撫平了皺痕,餘舒心想着明天再去回興街轉轉,端着燭臺,慢慢悠悠步回了房。
小除夕,餘舒因要出門沒有貪睡,同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一出屋門就被小丫鬟芸豆喊住了:“姑娘,夫人喊您來屋裡呢。”
常年擺攤謀生,趙慧早養成了起早貪黑的習性,這貪黑是改了,起早卻沒變什麼,天剛亮就醒,一刻不多睡。
餘舒只好調頭,去趙慧房裡,碰上穿戴整齊正要出門的賀郎中。
“賀叔這是上哪兒去,不吃早飯了嗎?”
賀芳芝道:“你慧姨口苦,我出去轉轉給她買些柿餅吃,再給你和小修抓幾斤酥糖甜子,之前忘了買的,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嗎…我一併捎回來。”
賀芳芝待趙慧,那是好的沒話說,餘舒姐弟搬來同住後,有一天晚上餘舒出來如廁…見院角廚房燈明着,還以爲是着了小偷,走過去一看,竟是賀芳芝在煮糖水雞蛋,說是趙慧想吃,餘舒問他爲何不叫醒廚子,賀芳芝不好意思告訴他…廚子做的趙慧不愛吃,原來這麼一道水點,還是他和趙慧事成之前,照看她病症時候學的。
“沒什麼要的,你快去吧。”
看賀芳芝走,餘舒跟着芸豆進了屋,趙慧坐在客廳的小榻上…正在撫弄膝上的新衣…擡頭朝餘舒招手,道:“快來試試這衣裳合不合身。”
餘舒看她手裡衣裳裙子,明顯是女裝…便笑道:“何時給我做了衣裳,怎麼一聲沒聽你吭?”
趙慧一邊將衣服往她身上比劃,一邊解釋道:“請了外面的裁縫,手腳麻利,前天就做好送來了,我看你忙着看書,就先收了起來,喏,快穿上看看——芸豆,再添幾段炭。
儘管餘舒嫌棄裙子穿着麻煩穿上彆扭…但女孩子家得了新衣服總還是挺高興的,屋裡三個女的,她就在小廳裡解了外面的舊棉襖和袍子,將新做的衣裳一件件套上。
這是趙慧第二回給她製衣裳,不得不說趙慧眼光很好,這一套冬裝分成三件來穿…棗紅的裙子打着厚厚的百褶兒,梅紅的小襖掐了腰段,再加上一件月白生生的坎肩,搭的人秀氣乖淨,又顯精神。
餘舒繫好了領上的盤扣,在趙慧面前轉了一圈,美滋滋問道:“怎麼樣,好看不?”
看她頂着個書生皁頭,身上穿着裙子,不倫不類的,趙慧臉色古怪′芸豆在一旁捂嘴偷笑,餘舒就問她:“樂什麼?”
芸豆年紀小,十一二歲沒什麼心眼,就支支吾吾老實道:“姑娘這麼瞧着,就好似男人家穿了女人衣服。”
餘舒奇怪道:“是麼,我去瞧瞧。”便進了屋裡找鏡子,這麼一瞧,果真是彆扭,不禁苦笑,這下可好,男人扮久了,穿上裙子都不像是個女的了。
天曉得,她只是覺得扮成少年方便些,可沒有變性當男人的打算。
趙慧被芸豆扶着跟進了屋裡,對鏡子前乾瞪眼的餘舒道:“彆着急,坐下給你梳梳頭,換個髮式就漂亮了。”
餘舒聽話地坐在妝臺邊,讓芸豆解了皁巾,梳攏頭髮,趙慧在邊上指點着,一盞茶後,梳好了頭,趙慧打開妝臺上一隻嶄新的首飾盒子,取出一對黃晶晶的珠花給她簪在髻上,又用小指沾了一點胭脂點在餘舒嘴脣上,鏡子裡的人立刻就大變了樣子,再打量,怎麼看都是個秀秀氣氣的女孩子,離貌美如花差得遠,但眉彎彎,眼明亮,還是好看的。
趙慧滿意地按着餘舒肩膀,道:“這下好了,往後就這麼打扮,再別成天穿着袍子布衫出去亂跑,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模樣兒,過來年,慧姨多叫人給你做幾身衣裳替換,再幾套好首飾戴着,不行麼?”
餘舒看着鏡子裡有些陌生的年輕姑娘,回憶着她穿到這大安朝來之前,那張看了二十多年的臉長的什麼樣子,慢慢的,竟有些地方相像,一樣的杏眼,卻不怎麼漂亮,一樣高低的鼻子,卻不張揚,一樣消瘦的下巴,卻不精緻。
餘舒擡手摸了摸臉,總覺得這大半年過去,她好像越長越像她“自己”了。
唔,這是個好現象。
餘舒仰起脖子,對趙慧笑道:“慧姨你這是將我當成女兒養了麼?”
趙慧臉上溫柔似水:“如何不是呢。”
餘舒沉默片刻,突然開口:“慧姨,你要是情願,我與你做個乾女兒好嗎?”
會有此言,餘舒並非臨時起意,早在義陽城中她就有這個念頭,她幫趙慧打官司,借的也是乾親之名,然而得罪了紀家她不得不遠走他鄉,怕連累趙慧就再沒提過認親之事。
如今不同,她們身在一處,趙慧爲她奔赴異鄉,定居安陵,照顧她衣食住行,一番長輩厚愛,她人領心領,卻無名分對她孝敬,此時認親,再好不過。
趙慧臉上癡愣,片刻後,猛地捏了一下餘舒肩膀,驚喜交加,聲音都抖了:“你剛說什麼,要認我做乾孃麼?”
餘舒點點頭,不掩飾臉上濡慕之情,“慧姨,您願認我做個女兒嗎?”
趙慧吸了半口氣,眼裡見淚,握住餘舒的手不住地點頭,“願意願意!”
說着便喜極而泣,彎腰抱住餘舒,哭訴聲:“夢裡纔有這一天,慧姨早將你當成親女兒看,可知那回你頂替我上公堂告狀,我就等着,誰知你從那以後就沒再提,又說要上京城,說走就走,慧姨便是百般不捨也攔你不住,小余,不怕你笑話,慧姨是覺得,上輩子咱們就是親孃倆,要到這世再遇見,如何能不親呢!”
餘舒聽她話語真真切切,心疼自己到骨子裡,眼裡也有些淚意,好歹是忍住了,拍着情緒激動的趙慧後背笑道:“巧了,我也是這麼想的,您看咱們不做娘倆兒可不虧得慌嗎?”
聽她打趣,趙慧於是破涕爲笑,推開她,愛憐地捧着她的臉道:“是了,儘早將這喜事辦了,等下就派人去通知你裴叔叔,明日就擺一桌酒席,祭上香燭,正式認個親。”
“這,是不是要先問問賀叔,得他答應了。”這認親向來是買一送一的,趙慧和賀郎中是夫妻兩個,餘舒要認了趙慧做乾孃,那便送了賀郎中這個乾爹。
趙慧道:“不用問,他一百個答應。”
恰好賀芳芝從外頭回來,聽見趙慧最後一句話,進屋問道:“答應什麼?”
再看趙慧兩眼掉淚,他趕緊上前掏手巾,“又哭什麼,昨晚上才說掉眼淚傷身體,就忘了嗎?”
有餘舒和丫鬟在場,看餘舒戲謔目光,趙慧被賀芳芝這體貼惹了個羞臉,可沒好意思秀恩愛,扯過他手巾自己擦淚,道:“我要認小余做女兒,她問你答不答應呢。”
賀郎中驚訝地來回看看兩人,緊跟着撫掌大笑道:“這可是好事一樁,不正如你意嗎,且讓我去通知義兄,選個好日子就把事辦了,這下夫人你肚子裡那個還沒生,我們便多了一雙兒女,極好、極好!”
餘舒聽言,咳嗽了一聲,打岔:“賀叔,你別聽錯了,我是說我認乾孃,不帶小修,他是我們老餘家的獨苗,我娘還在世,真要認,也得先經過她同意。”
餘舒還沒那麼自作主張,她因同翠姨娘兩不相干,認了趙慧夫婦無妨,但餘小修同她可不一樣,翠姨娘再不靠譜,也是生養他的母親,哪能這麼隨隨便便給人家做兒子,這不是不孝麼,小修年紀是不大,卻很重道德倫常。
賀郎中面上一陣失望,趙慧趕緊拍他一下,拉着餘舒道:“你說的對,是不能這麼草率,要聽聽小修的意思,還要經過你們母親同意。”
於是就讓芸豆去叫醒了還在睡覺的餘小修,到這屋來說話。
果不然,餘小修雖羨慕餘舒能多一位親長輩,卻懂事地搖頭道:“姐姐認了就好,我心裡當慧姨一樣是親人,因娘還在世,家裡我一個獨子,不妥再認親。”
趙慧摸着他的腦袋,嘆道:“好孩子,真乖,慧姨也當你是兒子一樣疼。”
餘小修點頭:“嗯,我知道。”
餘舒看賀郎中那邊神情失望,當他是因沒能認個兒子回來,就好心安慰道:“賀叔不急,你同慧姨恩愛非常,何愁沒有兒子養,我看這一胎就是了,真不是那還有下一胎呢。”
夫妻兩人被餘舒直言鬧了個臉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