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歡看着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的走過, 全是陌生人啊,有誰會在意他們呢?她的傷心他的無奈在別人而言輕飄飄不如街頭的風,沒有任何份量。這裡是六朝古都, 這一片土地上發生了太多驚天動地的往事, 它們都如同煙塵一樣無影無蹤, 可是她的痛是如此真實, 彷彿是心頭紮了一把鈍刀, 無時無刻不在痛着,痛得讓人無法忍受,痛得讓人不得安生, 痛得連呼吸都變成了折磨。
她和桑家姐弟的糾纏註定無法終結嗎?前有桑雨逼得她走投無路,後有桑梅趕盡殺絕, 愛人的心怎麼可以拿出來和別人分享, 就算是出於仗義, 這麼私密的接觸也讓人無法忍受。
就算鄭學彬的心意不變,不被祝福的愛情會有明天嗎?她的母親和他的母親, 這兩個女人肯定是死對頭,沒想到在兒女的事上,居然會態度一致呢,只是個人打個人的算盤罷了。何歡的母親面對親生女兒,沒辦法出手算計, 然而在內心深處會對自已沒有抱怨嗎, 那天搬家時的態度就說明了一切。
小魚兒的觀點果然是對的, 如果放手丟棄了那些世人珍愛的東西, 自已就可以得到自由了, 親眼看到自已種出來的花是如何死掉的,總比有一天不明不白的發現它死掉了要好。如果人生註定有此一痛, 不如現在就狠下心來,讓長痛變成短痛吧。
“你同情桑梅嗎?”她問。
“她一個女孩子,孤身在這兒很不容易,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兒,我不能不幫她。”
“她不是有男朋友嗎?”
“他是一個人渣。”鄭學彬氣憤的說。
“你是英雄,危難時伸出了熱情的手。”何歡語含尖酸,她管不住自已。
“你在諷刺我嗎?何歡。”問話的人眯起雙眼,打量站在他面前的人。
“鄭學彬,我們還是分手吧。”她不看他,低頭看着落在鞋子上的塵埃,這一路風塵,哪一粒塵土是從千里之外帶來的,哪一粒又是新近粘染的,她覺得有一種久違的感受回來了。一個自已站在路邊,對着鄭學彬念出了臺詞,另一個自已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這一切,猜想着這件事會有怎樣的結局。
如果每顆靈魂都可以飛離肉身,該有多好,把□□扔在塵世,讓他們去浮沉,讓相愛的靈魂結伴一起,山高水遠的去雲遊,兩者永遠不相往來。
“把分手當做威脅還是當做玩笑,這麼輕易就說出口?”鄭學彬忽然失去了耐心,沉下臉來。
“不是,每一次,都是認真考慮才說出來的,實在是覺得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我受不了了,這麼漫長的等待和折磨。”何歡斟酌再三,回答他。
“你說的等待和折磨我也在忍受,我相信這些很快就會過去,用不了三年了,我們畢業以後就會在一起的。”
“我不想再等下去。”何歡含淚搖頭,“你罵我沒有毅力也好,你罵我半途而廢也好,總之,我鬥不過這麼多的人。”
“先跟我回家,我去和她們說,除了你我誰都不要。”鄭學彬拉住何歡的手。
“不要。”
“那麼我們去找旅館,安頓好住處以後再說。”
鄭學彬拉着何歡的手往前走,她象是牽線木偶一樣受他鉗制,被動的讓他押着走過了幾條街道。他領着她走進一家乾淨的小客棧,看了房間以後,他交了押金。
“等一會兒我要帶我媽去醫院複查,已經預約好了,如果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的話,就自已先在附近逛逛,下午兩點我們在臺城入口見面,我知道你會喜歡那個地方的,我陪你一起逛,晚上去夫子廟帶你看夜裡的秦淮河,不過多半你會失望的,沒什麼看頭了,烏衣巷只剩下一口古井。明天沒事,我們一起在南京玩兒。”鄭學彬關上房門,將何歡抱在懷中,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
“我買了晚上去黃山的車票。”何歡摸摸上衣口袋說道。
“給我看看你的票。”鄭學彬擺出一付糾察的臭臉,把手伸到何歡鼻子下。
“不給。”何歡向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捂住了裝着車票的衣兜。
鄭學彬逼過來,何歡緊張的再退,他繼續往前走,她只能繼續往後退。“給我看一眼。”他哄着她。這句話一下子讓她想起了去年在雪鄉他說過的話,他當時也說,只是看一下,可是最後…..最後,何歡的臉慢慢浮出兩朵彤雲。
鄭學彬不知道她的心理變化,“騙我嗎?沒有車票。”
“有。”何歡大叫。馬上又後悔,再叫“沒有。”
他可能是着急了,一把將她捉住,開始搜身。
一張車票,一張南京到黃山的車票落入了強盜的手中,每次和他的斗的結果都是以自已的慘敗告終。何歡惱羞成怒,脫下背上的雙肩包,向那個笑得得意笑得無恥的人狠狠的掄過去,孤身一個女人沒有外人幫助,千萬不能和一個比自已強壯的男人鬥,尤其是在沒有人可以進來的房間。不然,象何歡這樣,下場就很慘,她被鄭學彬捉住,抱在懷中,溺斃在美其名曰吻的口水中。越是掙扎,被吻的力度越大,何歡昏昏沉沉的頭腦中浮現出一個念頭,在劫難逃。她遇到了鄭學彬,就是在劫難逃。只要是和他一起,她沒有辦法堅持一直生氣,她的意志另有人支配,理智告訴她不能繳械,情感卻身不由已的淪陷。
“等一會兒見,再敢說那種傷感情的話,我絕不饒你。”他用力將她箍緊,他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熟悉的讓人心驚。
一切又彷彿回到了從前,他們之間親密無間,何歡開始後悔自已剛剛怎麼會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
兩人手拉手走出了客棧的小房間,何歡想去雨花臺買雨花石,鄭學彬將她送上車,再三叮囑下午兩點在臺城見面。
親愛的南京,我來了,大名鼎鼎的長江大橋我來了,憂傷的雨花臺我來了,何歡心頭的陰霾暫時退到山谷中,人在異鄉的興奮被重新喚起。
她掐算着時間,差十分鐘兩點來到臺城下的售票處,翹首盼望鄭學彬出現。
差十分三點了,等待的人還沒有來,何歡到售票處買了兩張門票,她將售票員推出來的門票又遞回去一張,“麻煩您,我朋友一會兒會來,他是一個男生,如果他問起我,請把這張票給他,告訴他我在上面等他。我姓何,從大連來。”冬日的臺城遊客稀少,何歡跟百無聊賴的售票員請求。
何歡信步登上臺城,舉目四望,城上一片荒涼,寒風吹過,青磚蓑草讓人無端生出幾多感慨,隔着城牆,不遠處的玄武湖在望。何歡想不到在這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都市裡還會有這樣寂寞的地方,時間的鐘表在這裡似乎是停擺了,她細看每一塊城磚,很多磚上刻印着字跡,可惜她只能認出幾個字,終究讀不懂那些字想要表達的意思。直到雞鳴寺的晚鐘響起來,何歡確認她等的人不會再來了,此時她站在歷史的戰車留下的轍痕裡,任憑熱切的渴望和冰冷的意志做着不休不止的戰鬥,而她自已的靈魂飄得很遠,它站在雲端冷漠的看着這場爭執。她不恨鄭學彬,他不是故意爽約,他必定有他的無奈,她相信他總會找她的,不是來這裡就是去客棧。臺城,三國時它是吳國的後苑城,多麼古老啊,和它相比十年的感情又算得了什麼呢?“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再見再見,我不會象你這樣永恆,我可以學着如你一樣無情。
“鄭學彬,謝謝多年來你的陪伴,沒有誰比你更好。共同的昨天,自已的明天。你要多保重。”何歡返回客棧,留下了一張字條,回到玄武湖畔的火車站,她現在知道南京有好幾個火車站,但是她獨愛這個把玄武湖做爲後園的車站,正如她愛上臺城的荒涼。
她憑着一張站臺票登上了最早開往黃山方向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