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後, 七月。
何歡獨自登上了去西洲島的船。
這一路上都很順利,起初何歡一直坐在甲板上,看水天一色, 海鳥翻飛, 後來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原本平靜的心情完全被打破。電話是桑梅打來的, 邀請何歡做她的伴娘。真是一個殘忍的勝利者, 何歡忍着來自心頭的痛,聽着這個得意的七月新娘的喋喋不休,“何歡, 我只有你一個女朋友,你不做我的伴娘, 你讓我找誰?”對何歡來說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就是和鄭學彬參加同一個婚禮, 他做新郎, 她做伴娘。桑梅居然說得出這種邀請。
何歡想起兩天前,桑梅打來的電話, “何歡,恭喜我吧,7月28日,我要結婚了。”
當天晚上,鄭學彬就來找何歡, 兩人一起去了何歡單位附近的蓮酒吧, 坐下來不久, 鄭學彬先開口, “我打算結婚了。”
何歡馬上說:“我聽說了, 不知道要送幾份禮包纔好呢。”
“我結婚,當然要送給我一份。”他說。
何歡沒等開口, 鄭學彬的手機就響了,接通以後,鄭學彬講了一會兒,掛斷了。
“桑梅讓我陪着她去挑婚紗,有時間一起去吧,幫着她參謀一下。”
何歡勉強把笑容堆在臉上,輕輕的搖頭。
鄭學彬起身,他的眼神看起來意味深長,何歡沒有心思研究它背後的意義,此時她的內心一片混亂,千軍萬馬在腦海中奔騰嘶殺,鄭學彬這一去,想必是兩人最後的結局了。一個歡天喜地去做了新郎,一個黯然神傷的成了往事中的過客。
“那我們再聯繫吧,婚禮你會去吧?”
何歡低頭不出聲。鄭學彬伸出手將她的頭髮揉亂,舉步欲待離開,何歡飛快的伸出一隻手把住他的一條腿,阻止他離開,她的聲音顫抖着,肯求道:“取消桑梅的婚禮,求你。”
鄭學彬凝視着她,何歡緊張得手心開始出汗,過了很久,才聽到他嘆息着說道,“告訴我理由。”
何歡開始哭泣。
“何歡,告訴我理由。”他的語氣中有一種鼓勵的味道。
何歡搖頭,“取消桑梅的婚禮。”
“我不能,不能取消.....她的婚禮。”說完他留下何歡獨自離開了。
何歡決定離開一段時間,“也許該去找一個島嶼了,讓自已慢慢清醒。”她給遠在愛爾蘭的桑雨發郵件。
“要去哪裡?”桑雨問她。
“西洲島吧。”
何歡選的西洲島是常洲和常嶼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常洲,常嶼,常汐如今都成陌路了。何歡的眼淚慢慢的洇溼了面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幾年,她和三兄妹糾纏不休。
有一段時間,他和常嶼走得那麼近,她多傻啊,一心想撮合他們三兄妹重拾手足之情,她沒想到常嶼對常洲的恨那麼深那麼重,一個愛山愛水的人,胸襟怎麼可以那麼狹窄呢。或者他不是,他只是過分偏執。他和常汐真象,自已得不到的,就想方設法的毀掉。
從大二開始,何歡跟着常嶼走過那麼多的山山水水,他帶她走了那麼多不尋常的路線。還記得第一次跟他出去,何歡穿着不合時宜的休閒鞋,被他當着衆人的面訓得無地自容,那是何歡第一次跟着綠野仙蹤戶外論壇的人出去穿越,二十幾個人中,只有何歡沒有穿登山鞋。
“你這個樣子,還是回家玩吧。”他當着衆人的面這樣對何歡說。
何歡打量自已,牛仔衣褲,休閒的坡跟鞋,不知道錯誤出在哪裡。
“我們走的是荒山野嶺,這種裝束不合適。”有人善意提醒她。
“我可以,不會拖你們的後腿。”何歡一臉絕決的表情。
那一天,她咬緊牙關,始終走在處於前幾名的位置,半路休整時,終於因爲體力透支嚴重,暈倒了。常嶼從保溫壺裡倒出葡萄糖水喂她喝,醒過來以後,何歡將他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上。
“光逞強沒有用,你出來玩兒,知道避孕套和衛生巾怎麼用嗎?”他不屑的問她。
何歡狠狠的瞪着他,罵了一句:“下流。”
他嗤了一聲走開。
後來何歡才知道,在山野裡露營時,如果把乾爽的衛生巾放在登山鞋裡,可以避免鞋裡因爲進了露水而變得潮溼,避孕套要用那種傳統的計劃生育用品,就是沒有潤滑液的那種,可以把手機,相機的電池放在裡面,這樣遇到下雨也不怕了。
何歡對山野有一種狂熱和執著,在每次的穿越活動中,她是最不會撒嬌的女孩兒,獨立堅強,耐力也好,後來常嶼就不再嘲笑她做秀了,他帶着她到草原森林沙漠去穿越,他們有時候一去一個星期,都是在外面風餐露宿,玩戶外的人,喜歡把自已叫做驢,在常嶼的訓練下,何歡成了一隻真正的驢。
後來他把她帶到珠峰的大本營,讓她在那裡等着他,結果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雪崩將他永遠的留在了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他一生追求淋漓盡致的生活,他終於做到了。
常嶼走後,常汐在一個平常的夜裡朝着大海走去,沒有人知道當時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走進海水裡的,從小她就生活在海邊,她是海的女兒,最後她回到了海的懷抱中,常嶼如果在的話,他一定有本事把她救活,可惜雪山路遠,他們一個魂歸大海,一個身在雪山,一段孽緣就此了結。
歡歡在何歡讀大三的時候,跟着姥姥一家移民到了加拿大。
“繁華過後,生命不過是一捧流沙。”常洲找尋多年,終於找到了他肉身和靈魂的棲息之地,何歡畢業那年常洲拋下紅塵牽掛,在清泉寺落髮出家。後來,何歡整理常洲的書籍,在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的書頁裡,她發現常洲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了兩句話,“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何歡讀着這兩句話,茫然若失。
這幾年何歡和鄭學彬一直保持着聯絡,畢業之後他如約回到大連,兩人很順利的找到了工作,安頓好以後,鄭學彬馬上提出了結婚的打算,可是何歡總是下不了決心,她沒有足夠的信心做人家的妻子,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殘缺的家庭裡,在她的生活裡沒有現成的榜樣可供她學習。儘管,鄭學彬的父母已經復婚,他們之間的障礙算是解除了,他和鄭學彬之間反倒陷入了自已的泥淖中,反反覆覆的打着圈圈兒。
今天,鄭學彬終於沒有耐心的等下去了。
船到西洲島以後,常洲的老父親來接何歡。兩人是初見,卻是一下子在人羣中認出了彼此,老爺子已是白髮蕭蕭,有着島上人常見的黑紅的皮膚,經歷了那麼多人世的悲歡離合,沒有讓他精神委靡,真是很難得。他對何歡的到來表示了歡迎,領着她回到了自已的家。
一路走來,何歡不由得愛上了這個寧靜的小島,那碧綠的海水有着果凍似的迷人光彩,海中的坨礁上白色的海鳥起起落落,老爺子說那上面還棲息着珍貴的黑臉琵鷺,可惜何歡因爲近視,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黑鳥。
在常洲家樓上的小房間裡,何歡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再次醒來時已是日影西斜,爬起來跟老爺子打了招呼,她一個人走出去,沿着島上惟一的一條柏油路逛下去,一路走到了來時的小碼頭,向晚的斜陽給小島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小碼頭空寂無人,何歡躺在水泥平臺上,看天邊美麗的雲彩。
天色漸晚,何歡起身離開,沿原路返回。走在半路的時候,她發現了那個小小的酒吧,它的名字叫白鳥,常洲說過它是島上惟一的娛樂場所,幾年前一個美院畢業的男孩子開的。
何歡本不想買醉的,在這樣寧靜溫和的小島上,把自已喝得爛醉,會怎麼樣呢?有人會把自已丟到海里嗎?爲什麼不試一試呢,她看過許多人醉酒,自已卻從來沒試過那種滋味。
於是,她開始喝酒。空曠的小酒吧裡,試着醉酒的何歡喝了一杯又一杯。那個長相酷似鄭學彬的男人出現時,何歡已經有了七分醉意。何歡不知道他是幾時進來的,當她擡頭時只來得及看見他穿過人羣朝她走來,很快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何歡朝着他傻笑,“你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怎麼這麼象我的前男友。”
“我可不是你的前男友。”他搖着頭對她說道。
“你不是,你當然不是,他現在忙着結婚,怎麼會到這裡來呀。”何歡抹了一把自已的臉。
“跟我回去吧。”他拿過她手裡的酒杯,“挺有本事的,一個人逃到這裡來買醉。”
“別來煩我,你。人,如果傷心了,就有資格買醉。”
“你傷心了嗎?”
“廢話,那些曾經陪着我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了,我能不傷心嗎?我也不是空心菜。”
“走吧,回去,我陪你喝。”來人不由分說,將何歡從椅子上拉起來,何歡不肯離開,把住椅背和他拔河。他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從椅子上掰下來,不管她的大聲抗議,將她扛在肩上,衆目睽睽之下,將何歡劫走。
何歡只覺得頭痛欲裂,身子軟軟的,不想反抗,也無力反抗了。
再次醒來,已是午夜,窗外的海平面上,有一輪圓圓的大月亮,銀盤一樣高高的掛着,月光撒在海上,四野無聲。何歡試着動了動手腳,感覺身子被另外一個身體壓制着,她扭頭去看,躺在身邊的人居然就是鄭學彬,以爲是做夢,她用力掐自已的手臂,痛的。找到另一隻手臂,再一次掐下去,這一次自已不痛,但是有人痛,那個人被掐得嗷嗷直叫,她的手被人用力打到一邊,那人的動作狀似打蚊子。
“幹什麼啊?死丫頭。”鄭學彬爬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們兩人開場白經常是這樣,你怎麼來了,你怎麼在這裡。
“桑梅讓我把你押回去給她做伴娘。”鄭學彬揉着被掐痛的手臂說。
“不去。”何歡答得乾脆。
“如果我陪着你去呢?”
“不去?”
“如果婚禮結束我就陪着你離開呢?”
“說什麼呢?你。拿我尋開心嗎?”何歡被激怒,揮手朝鄭學彬打過去,眼淚不受控制的掉下來。
“好了,就這點本事還和我鬥,答應桑梅吧,做她的伴娘,”沉吟了一會兒,他接着說“我來做伴郎。”
“。。。。。。。”何歡不說話。
“別哭了,這一次讓她出風頭,下一次就輪到你了。”鄭學彬哄她。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何歡嘟囔。
鄭學彬抱住她,爲她擦淚,“桑梅結婚的對象不是我,我只是想刺激你一下,她要嫁的人是我們的一個師兄,如今在加拿大,估計下週人就回來了。”
“那你說你要結婚了?”何歡大叫。
“我是要結婚,但是不是和她啊,如果你不抓緊時間把我的心收起來,說不定下次我真的和別人結婚了。”
“你___”何歡撲過去,對着他拳打腳踢,鄭學彬笑着縱容她對他施暴。
等一會兒,這個任性的人就會被一枚小小的戒指套住,看她還能跋扈到幾時。
此時,窗外月光染亮了海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