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齊一楞,隨即摘下墨鏡,放在口袋裡,然後快步迎上前去,伸出右手:“你是候主任吧?你好,你好!”
來人有四十多歲,雙手伸出,與楚天齊握在一起:“額是賀家窯鄉村主任候喜發。楚教授是大教授,能到額們村村來,那真是三生有幸,是額們全村老少的光榮。”
對方口音很重,但也很是熱情,楚天齊忙客氣道:“候主任,我就是一個教書的,不是什麼教授。”
“呀,你看看,大教授就是有風度,人樣子好的不行行,說話還真不賴。”說着話,候喜發鬆開雙方,來接楚天齊手裡的包,“走,去家,去家。”
“我自己來,自己來。”楚天齊婉拒了對方好意,隨着對方走去。
楚天齊邊走邊與候喜發拉着家常,候喜發也很健談。
雖然候喜發口音很重,好多語句都是以方言爲主,但楚天齊都能聽明白意思,這裡方言與他老家方言差不多。
當時選擇晉北省的時候,還真沒考慮語言交流的事,看來歪打正着弄對了。如果到南方去的話,縣、鄉領導還好交流,應該沒什麼障礙;要是和村民瞭解情況,好多村民只會講方言的話,那就不好溝通了,說不準還會弄出笑話的。
這次選擇調研地的時候,楚天齊首先排除了南方兩個省份,他沒有參加過當地農業生產,也沒有這方面的素材積累。之所以選擇在安平縣賀家窯鄉長樑村,是跟石磊有關。
如果不限制省份的話,楚天齊可能會選擇河西省玉赤縣,也可能是許源縣或成康市,那裡有他熟人,他對那裡的農業情況瞭解。當然,到熟人地方有好處,但也可能無法獨立調研,還要被應酬佔去許多時間。加之範圍劃定在晉北省,那三處自是不能考慮。
到晉北省調研,可以直接通過當地縣政府,農經司也專門有相應的介紹信,但楚天齊想先了解一些基層真正的情形。經過考慮,他聯繫了石磊,也就是後來改名爲石重生的那位。果然,石磊以前曾在晉北幾個農業縣做過技術工作,便給他提供了幾處所在。又根據楚天齊的選擇,石磊和長樑村村主任候喜發提前打了招呼。本來楚天齊讓石磊把自己說成農業技校老師,結果卻被冠以了農業大學的教授。
當聽石磊講了村主任名字時,楚天齊覺得有些耳熟,仔細一回想,原來是與另一個村主任何喜發只一字之差。何喜發是許源縣人,曾經是楚天齊負責案件中的重要當事人。
從村口一直走到村裡戲臺,又向右拐了幾十米,候喜發一指左側院落:“楚教授,到了。”
楚天齊點點頭:“你請。”
“呀,楚教授遠來是客,哪有額先走的道理?你請。”候喜發很是認真。
楚天齊不再客氣,當先一步走進院子。
候喜發家裡五間房子,都是白瓷磚外牆,塑鋼門窗,紅瓦屋頂,屋裡屋外收拾的很乾淨。
候喜發媳婦歲數也在四十歲左右,容貌普通,穿戴很整潔,話不多,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女人。
進到裡屋,楚天齊打開挎包,拿出了兩瓶酒、一條煙:“候主任,以後少不了麻煩你,這個你收下。”
候喜發急忙向外推脫:“呀,大教授,這可不行,額要是收你東西,還不讓石技術員罵額?再說了,教授來額們村,額們歡迎還來不急,哪能收禮呢?”
“東西我都帶來了,總不能讓我再拿走吧。從年歲上說,你是我老哥,帶瓶酒也是應該的。你要是不收的話,那我也沒法在廠樑村待了。”楚天齊堅持着。
“好,那額就收下了。”候喜發接過菸酒,端詳着,嘴裡“嘖嘖”連聲,“好煙,好煙,額見鄉書記也過年才抽,這可是首都的煙。呀,這酒是新河大麴,還五顆星星呢,少說也得二三十一瓶吧?”
楚天齊沒有搭茬,只是微微一笑,他不知道對方是真不識酒,還是故意要這麼說。新河大麴是他在安平縣城買的,一瓶六十八元,煙是從首都帶的,一百八十元一條。
很快,四個熱菜上了桌,候喜發張羅着喝酒,非要喝新河五星,在楚天齊建議下,纔拿了安平老窖。楚天齊特意叫女主人上桌,但女主人稱“已經吃過了”,桌上只有候喜發和楚天齊二人。
倒滿二人杯中酒,候彭發端起了酒杯:“額也不會說什麼,楚教授來額們村,要吃好喝好。”
楚天齊趕忙舉杯:“謝謝候主任,給你添麻煩了。”
候喜發滿臉喜色:“呀,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楚教授一看就是個好人,一點都沒架子。再說了,不是還有石技術員嘛,額們都不是外人。”
就這樣,兩人邊喝邊聊,說的還很熱絡。
幾杯酒下肚,候喜發臉頰微紅,腦門也微微見汗,放下酒杯後,說道:“楚教授,聽說你這次是來做調查研究的,我能幫上什麼忙?”
楚天齊一笑:“不急,先喝酒。”
候喜發擺擺手:“呀,額知道,你們城裡人工作忙,時間就是效率,時間就是金錢,邊談工作邊喝酒,不礙事。”
聽出來了,對方是想打聽點“內部情報”呢。楚天齊沉吟了一下,道:“我這次來,也沒有具體的調研方向,三農方面的事都想了解一下,比如農業產業結構,比如農民負擔,比如科學種田,比如一些農業政策實施情況等等。”
候喜發“哦”了一聲,略一思索,打開了話匣子:“額就是個農民,產業結構什麼的弄不明白,科學種田也就知道點皮毛,可額知道一點,國家對老百姓真不賴,黨中央就是老百姓的知心人。就拿農業稅來說吧,從古到今交了兩千多年,那可是皇糧國稅,到額們這說不交就不用交了。歷朝歷代哪有這樣的事?額們就趕上了。
這還不算,還給額們種地農民發補助,一畝地就補了幾十塊錢。以前交稅、交費,一家至少要交四、五百,現在反過來掙五六百。聽說以後還要給種子補貼,還有什麼化肥補貼,反正只要一種地,國家就給錢。要是糧食買的賤了,還要給補錢,從古到今哪有這樣的好事?”停了一下,候喜發又道,“就是以前種地交錢也是應該的,本來就天經地義,那時候國家也窮,更不容易。現在國家也更富了,對額們農民就更好了。”
楚天齊不禁暗自好笑,別看候喜發已經喝了好幾兩酒,但做村主任的覺悟還沒忘,還知道最後把話收一收。更讓他高興的是,本來自己不想過早暴露調研方向,不曾想對方卻主動說了出來。於是他慢不經心的說:“候主任說的是,國家對咱們真好,對農民兄弟更好。減免皇糧國稅,那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這麼一減,好處可太多了。”說到這裡,楚天齊提起酒杯,“來,主任,喝酒。”
喝掉杯中酒,候喜發連連點頭:“呀,可不是。以前的時候,收個農業稅可難了。有的是家裡人口多,有的是裡家裡有病秧子,負擔都重,可有的就是耍賴不想交。一開始是幾個賴皮挑頭,三鬧兩鬧把好人也帶壞了,也不給交。每年一到收稅的時候,額就頭疼,一邊是老百姓,一邊是政府,可不好鬧了。鄉里逼着額們這些村幹部,村裡又是七大姑八大姨,勾連着親戚,深也不行,淺也不行。就因爲收個稅,本家不親了,小姨子也說六親不認了,其他村民還說額們偏心眼,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來,喝酒,想起來就隔應。”
陪着對方乾了杯,楚天齊又給對方倒上。
喝了幾杯後,候喜發繼續說:“現在可好了,村民看見額不躲了,親戚也長走跳了,見着額們這些幹部可親了,經常沒話找話。”此時候喜發說話多少有些不利落了。
楚天齊道:“是嗎?不就是不用跟他們追着要稅了嗎?他們也不至於這麼……”
候喜發接了話:“可不是,他們還等着領補貼……”話到半截,候喜發忙又改了口,“套近乎也沒用,該多少就多少,國家政策在那擺着呢。”
“對,對。”楚天齊又忙附合着對方。
候喜發又換了一個話題:“不只是額們工作好做了,農民地位也提高了。以前的時候,都看農民是鄉巴佬,受苦多,掙的少。現在可不一樣了,只要有地,還沒幹活,政府就能給錢,城裡人不幹活都還沒錢呢。”
聽到這裡,楚天齊心中一動,心裡思慮着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正這時,“撲通”一聲,候喜發趴在了桌子上。
這可把楚天齊下了一跳,趕忙叫着:“候主任,候主任,你怎麼了?”
女主人適時走進了屋子,說道:“楚教授,沒事,他沒酒量,就這樣,平時喝二兩都倒。”
楚天齊“哦”了一聲,長噓了口氣。
“別趴這兒,上炕去。”女主人伸手去扶候喜發。
候喜發仰起頭,哼了兩聲,又冒出一句話:“農業稅免的好。”然後再次趴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