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阿嬌翁主發出聲低低的驚叫,察覺不妥,連忙以垂胡袖掩口,然後用充滿詫異的目光瞪視着眼前的景象……
整個牆壁都被掏空了,用木板作爲隔斷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空間,放滿卷卷軸軸的竹簡木簡,這完全是一個內嵌式的大書架嘛!
隨便抽出一卷,看看捆紮繩上的小竹牌,上面刻寫着三個隸書小子《黃帝經》。放回去,再隨手翻翻,從農書到經義到策論,種類繁雜,內容實在不少。
“翁主?”不知什麼時候,路康出現在身後,手上還端着個盤子,盤中黑紅花紋的漆杯,其中的飲料熱氣騰騰。
“多謝,路郎君。”館陶翁主接過,卻放到一邊,只用手中的卷軸比劃下北牆,問路安民這麼多書他是哪裡弄來的?是不是借來的啊?
“非也。”路康直接搖頭:“此鹹康所有?”
“安民?”阿嬌大吃一驚。
書籍是昂貴的,非常非常昂貴。
在一個百分之九十人口都是文盲的社會,識文斷字是非常金貴的才能;而讀書人的時間精力,更是值錢。
竹簡木簡上的文字都需要讀書人一筆一畫刻畫上去,耗時耗力;書簡又非常佔地方,容易發黴或生蟲,保存起來十分麻煩——總之,哪怕是一本正經的做官人家,存書量通常也沒有多少。
如果說,鐵匠家有錢可以買得起像樣的房產還屬於可以接受的事實,而一個匠人子弟擁有這麼大數量的書籍,簡直是超出理解範圍的事!
說出去,絕對沒人相信的!!
感覺到小貴女的懷疑,路康臉紅了紅,嘴角抿緊:“貴人容稟……家父爲匠籍,康則非也。家父託付名師,授康以詩書……”
“如此……”阿嬌思索片刻,瞭然地點頭。
大漢天子經常會召管民生民事的親民官入見,專門講民間發生的近況和趣聞軼事。官員們在敘述中曾提到過,有些能幹的匠人啦商戶啦,在生活富裕了以後,多有想辦法讓兒子脫籍,高薪聘請名師教育,以求將來能有機會光宗耀祖改換門庭。
館陶翁主隨意地抽出一卷卷木簡,翻開:“小暑至,螳螂生,雞始鳴,反舌無聲。天子居明堂太廟,乘朱輅、駕赤騮,載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與雞,其器高以觕,養壯狡。”
“是月也……”阿嬌凝視着面前的少年,越說越慢。
路康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接口說了下去:“……是月也,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干鏚戈羽,調竽笙壎篪,飭鍾磬柷敔。命有司爲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樂。乃命……百縣雩祭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以祈谷實。農乃登黍。”
“是月也,天子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令民無刈藍以染,無燒炭,無暴布,門閭無閉,關市無索;挺重囚,益其食,遊牝別其羣,則縶騰駒,班馬正。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處必揜,身欲靜無躁,止聲色,無或進,薄滋味,無致和,退嗜慾,定心氣,百官靜,事無刑,以定晏陰之所成……”
(語出:《呂氏春秋·仲夏紀》)
“止!”阿嬌將手中的卷軸放回,抽出另一卷,打開看了看卷首的標題,合上,緩緩背誦:“賢者之事也,雖貴不苟爲,雖聽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動,必當義然後舉。此忠臣之行也,賢主之所說,而不肖主之所不說。非惡其聲也。人主雖不肖……”
路少年挑挑眉,沒一絲停頓:“……人主雖不肖,其說忠臣之聲與賢主同,行其實則與賢主有異。異,故其功名禍福亦異。異,故子胥見說於闔閭,而惡乎夫差;比干生而惡於商,死而見說乎周。”
(語出:《呂氏春秋·不拘論》)
阿嬌笑了,轉過身,踮着腳尖從書架頂拿下只裝滿竹簡卷的布袋,鬆開袋口,拎出一卷:“哦,如是……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何?”
路安民從從容容地回答:“淳于髡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之狡兔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於前,犬廢於後,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而獲之,無勞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久相持,以頓其兵,弊其衆,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竟然都背出來了?還基本不犯錯。
阿嬌眨眨眼,瞅着路安民,脣邊綻出抹狡黠的笑容:“兵者,國之重事。淳于髡以犬兔論之,何其荒謬?”
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擺明是想刁難了。
笑意深入眼底,路康的話音溫溫雅雅,清清朗朗:“無他……‘鸛蚌相爭、漁翁得利’爾!”
(語出:《戰國策》)
‘矮油,看樣子,還真不是花錢買書來裝門面的。’
阿嬌翁主這回是真的有些驚喜了,暗暗打定主意,以後若有人拿她和平民結交說話,就把這些問題扔到他或她的臉上!
要知道,既是是許多宗室貴戚子弟,從小讀書的傢伙,回答的質量可遠不如這個庶民家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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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見唐豐在院子裡坐立不安,老向屋子這邊張望、又不敢做得太明顯的可笑樣子,嬌嬌翁主輕輕一樂,走了堂屋。
天氣談不上不暖和,堂屋的門卻是打開的。從這裡,可以很容易看清楚整個院子裡的人、植物、景物,當然,院子裡的人也能很容易看清屋子裡人們的一舉一動。
果然,嬌嬌翁主的纖足剛踏入堂屋,唐豐喝酒的姿勢自然多了。
走到客廳中間,毫不客氣在主座上坐下,阿嬌閒着沒事,問起這所院子的來歷。不出嬌嬌翁主預料,這座宅院也是路康老爹很多年前就攢錢買的,似乎還借了不少,那個時候,路康還是個十歲不到的童子呢!
‘這是用心良苦。’阿嬌玩心起了,從記憶中找出皇帝舅舅拷究皇子表兄功課時的題目,從道家到儒家,從《周禮》到《黃帝經》,從荀子到孟子,從法家到縱橫家……各種問題一個個提出來,問過去。
沒想到,路康這人倒是有一問,就有一答,很多回答的廣度深度甚至在衆多藩王皇子之上。
到這裡,阿嬌翁主是徹底對路小郎刮目相看了——皇帝舅舅對兒子們的學問是非常嚴格的,許多問題的設置非常刁鑽,經常把皇子們難倒,然後挨罰,各種挨罰。
至此,阿嬌好奇極了:“安民,汝父延請幾人爲汝之師?”
路康怔怔的:“一人。”
“汝師從何人?姓?氏?”盯着路康的臉,阿嬌加緊問,
她開始對路康的師傅感興趣了,要知道,每個皇子都有三五個博學之士共同教育,路康的水平即使只是和表兄們齊平,也意味着要麼路康特別聰明,要麼他拜的師傅特別厲害。
館陶翁主一點都不介意將厲害師傅推薦上去,給皇帝舅舅分憂——至於某些皇子們會不會因此多吃苦頭,阿嬌翁主是一點都不在意的。
路康有些爲難:“呃……翁主,家師……隱士也。”
‘掃興!’
阿嬌暗地裡撇撇嘴,在她偉大的舅父——大漢天子陛下——影響下,阿嬌翁主對那些躲在深山老林裡故弄玄虛的所謂‘隱士’沒什麼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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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不知什麼鳥兒飛過,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襯着這小小的院落,格外清淨舒適。
‘這房子的地段……實在不錯,鬧中取靜。’
由住宅想到房產,再想到幾天前城陽表姐的建議,阿嬌皺了皺眉頭。
城陽王主跑長樂宮探病的日子裡,某次聊天時問起阿嬌表妹在兩市的鋪面有到期的沒有?她打算租一間開鋪子,好從城陽國弄些土特產什麼的來京城售賣——東西兩市的地皮從開國六十年都沒擴建過,鋪面金貴,有錢都難租到。
阿嬌經由表姐提醒,想到正好借‘養病’的空檔,把自己名下的各種收入整理一下。沒想到一整理,就查出問題來了。阿嬌產業中有五間店鋪,收益率遠低於其它的產業,情況非常古怪,她想了好久都沒想明白。
路康倒是眼尖,發現客人面色現出不豫,就主動問對方是不是有什麼操心事。
阿嬌瞅瞅眼前的少年,清秀的面龐上,高挺的鼻樑兩側,漆黑的眼睛中都是真摯。
‘說說又怎麼樣呢……’
天高雲淡,靜日無事,剛從皇宮出來,又不想早早回長公主官邸,阿嬌翁主忽然產生了找人閒聊的願望——雖然不用想也知道,和眼前這人啊,說了也是白說。真要尋對策,她家大哥二哥養了兩班子家臣謀士,加起來快三十多號人了。
詳細問了問那五間門面的位置和四周的標誌物,少年稍做沉吟,然後,很快的——確切地說,是以阿嬌絕沒預期過的迅速——給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些鋪面的主要問題是位置不佳。或是在死角,或是在遠離鬧市的區域;市口差,人氣就差,生意額不上去,鋪子自然租不出價錢。
當然,如果能找到那些實力深厚、人脈廣博、不在乎零售的商家,還是可以得到比較理想的收入。
阿嬌慢慢蹙起眉頭。她前面也隱隱約約猜到一些,但到底沒路康這樣身於斯長於斯的人看得透徹。
‘可實力深厚、人脈廣博的商家……誰沒自己的鋪面?他們不租房子……地點的問題,就比較難辦了;總不能把客人拽進店裡吧?要不,賣掉?’不知不覺間,阿嬌將心裡的煩惱說了出來。
“否!”路康揮了一下手:“翁主,無需如此。”
此時,阿嬌並沒有帶多少指望,完全是出於禮貌才問道:“計將安出……路郎君?”
自信的笑爬上面頰,讓少年的形象突然成熟了許多。
他認爲並不是沒有辦法。
這五間鋪子的基本聚在一個區域,往東南二十步就是坊門。他記得那個方位的坊門已經很久沒修繕過了,如果以‘維修坊門’的理由封門,那麼,出入行人就必須改道——而最近的路線正好經過阿嬌翁主的那些鋪面。
阿嬌愣住,她沒有想到路康真的拿出了辦法,而且這法子——聽上去,有點水平。
路康的聲音象流水一樣淌過女孩的耳際……
時間上有點問題。因爲基礎建設的維護有一定規劃的,基本過多久弄一次都有規定。不過,離上次維修也不算短了,提早些也說得過去。
理所當然地,修繕只能一時,不可能一直修下去。
從館陶翁主的立場,最好是找個理由將坊門挪個位置,從此從原址移去靠近阿嬌翁主房產的位置方向。當‘暫時性維修’變成‘永久性改道’,收益就‘一勞永逸’解決了!
當然,市集的基礎建設不是私人應該插手的,哪怕是長公主官邸這樣的高門權第——但不直接出面,不代表不能影響官府啊。
——說到這兒,路康對長公主的女兒蘊意豐富地笑笑。
阿嬌也笑了。
嬌嬌翁主忽然覺得,她根本沒必要再向路康打聽他那神神秘秘的師傅了,或許,直接向皇帝舅舅推薦少年英才也不錯!
2013年06月11日,週二
明天端午節,
預祝大家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