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竇皇太后的長樂宮城,下午,總是安適愜意的。
而劉端毫無預兆的翩翩到訪,卻於不經意間打亂了皇太后寢宮的節奏。
這個時候,館陶長公主出宮了;嬌嬌貴女去了皇帝舅舅的宣室殿;而竇太后在內禁中的清涼閣內小憩——老太太年紀大了,天一熱就容易犯困。
這不是會客時間;若是換了其他人,恐怕只有在宮城門外等着。
可劉端卻不同。沒人會介意膠西王的不告而來。自那次事件後,膠西王劉端就一躍而成爲長樂宮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其受重視程度,甚至比皇太子劉榮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劉榮就不敢穿一身便服進長信宮,也不敢在東殿裡挑三揀四。
劉端嫌棄前面呈上的飲品在冰塊中鎮太久,影響了口感;一口都不碰。章武侯孫竇綰連忙向大漢親王表達歉意,同時讓人另準備新的飲料上來。
膠西王已往內拜見過竇太后,和祖母請過安了。既然幾個正牌主人不在的不在,休息的休息,招待膠西王的大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唯一留守的章武侯貴女頭上。
對皇家子孫介紹過這段時間皇太后的起居,再小述一些館陶姑姑阿嬌表妹的近況,竇綰就有些詞窮了。
“……嗯!大王,不知王都之宮舍,今……何如??”章武侯貴女竭力尋找話題,邊說還邊不停地瞟屋角——那裡放着半人高的水晶沙漏——暗暗祈禱‘阿嬌妹妹能早點回來’。
不過,竇貴女也清楚不能太指望館陶表妹。嬌嬌翁主每回去宣室殿,回來的時辰都不一定;要是碰上皇帝陛下有空閒兼心情好,有時候甚至要等吃過晚餐纔回長樂宮這邊。
“宮室積年日久,稍作修飾而已,尚可稱平順……”劉端一本正經回覆,很體貼地改動幾個字炒冷飯,肚子裡快轉筋了——竇綰難道沒發現?這已是她就同一主題的第三次詢問了。
“哦,嗯……”從睫毛下飛快地睇膠西王一眼,綠絲絛在纖細的指間纏繞了一圈又一環,貴女竇綰總算又找到件可說的事:“大王離京之後,程夫人染小疾;當日召太醫,幸而無大恙……”
‘我是我阿母的兒子,會不知道母親曾傷風感冒?不過……’想法歸想法,膠西王還是依足禮儀欠身而起,對着竇表妹認認真真作揖致謝:“蒙……親往探望,寡人感激不已。”
章武侯家的嫡長孫女急忙由‘跪坐’改爲‘跪起’,向大漢親王行一個回拜禮:“妾不敢,不敢……大王。”
雙方禮畢,重新歸坐,竇貴女又陷入到沒話找話的境地。
翠綠色的綢帶,加緊,又加緊;手指關節被勒得泛白。
‘和我交談很費勁?就這麼爲難??我看上去很唬人?!’瞅瞅美貌貴女手中被扯到脫型的綠絲絛,膠西王劉端摸摸自己的下顎,費解地蹙起兩道眉:奇了怪了!可是,明明……那些跟在他王車後不離不棄的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宮禁中宮娥女官明裡暗裡遞送來的秋波……
窗和門都打開着,暖風陣陣,爭先恐後,將數百顆的琉璃和玉石綴成的珠簾吹得亂響。差不多每處殿門和窗下已放了冰盆,殿宇內不冷不熱。只是,竇貴女的額頭卻有些見汗。
“大王!”端來新飲料的宮女適時爲竇綰貴女解了圍。 wWW◆T Tκan◆¢o
優雅地接過玉盞,呷兩口,劉端衝侍女報以淺淺一笑。
年輕宮女的米分頰頓時上火,紅豔豔堪比天邊的晚陽,好一會兒才扭扭捏捏步履蹣跚地退出去。
竇綰見了,在席上不安地動了動;稍稍別過頭,去看屏風之旁。屏障側站的是地位較高的侍從,其中一名額頭有痦子的中年婦人上身輕晃,頻頻對竇貴女遞着眼色。
章武侯貴女看到了,櫻口抿抿,肩頭微縮,滿臉的難色。婦人神色中帶出幾分焦急,礙於宮闈規矩不敢真有動作,只拿眼神使勁兒。
舉杯到脣邊,劉端在玉盞的掩飾後,瞧得有趣。
“吶,大、大王……”就在竇綰鼓起勇氣,好容易再尋出個話頭時,外面突然響起內侍們的傳話。
很快,一個內官進來向貴人們稟報:館陶翁主回來了;肩輦已在宮門口落停,正在進來的路上。
“噢,阿嬌……”像是被卸去千鈞,竇貴女立時長長地噓口氣,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想站起來去迎接,回頭看看客座上的膠西王,竇綰愣一愣,遲遲疑疑地又坐回原處——她總不能扔下大漢親王一個人吧!
劉端垂下眸,暗暗地運氣,在肚子裡罵了一句:‘搞什麼?!’
從知道館陶翁主回宮到現在,已過去不少時間了。
而嬌嬌貴女的人呢?卻連個影子都沒見着。
“大王,少待,少待……”竇貴女萬分抱歉地笑笑,招呼侍女去取新的點心。
“無妨,無妨。”劉端擺擺手,示意竇表妹用不着費事瞎忙活——阿嬌從外面回來,必定先去祖母那兒;祖孫倆聚一陣,再換個衣裳梳梳頭打理儀容什麼的,時間上肯定短不了。
果然,直到又過去近兩刻多,門外走廊上才響起玉與玉相互敲擊的清音。
‘叮叮’‘琮琮’的,越飄越近……
簾子開啓,館陶翁主全套的居家服飾姍姍來遲;一見到膠西王表兄,立即停步躬身,輕盈盈行一個揖禮。
劉端當即坐直了,拱手回禮:“細君!”
盡到了禮數,嬌嬌翁主搖啊搖到竇貴女身旁,一下子軟倒,大半個人全靠上竇表姐的肩膀。
“阿……嬌,阿……嬌!”章武侯孫女推推小表妹,又看看爲高權重的膠西王表兄,有些着急也有些尷尬——知道她累了,可這裡還有個大漢藩王呢!能不能顧忌點?
嬌嬌翁主斜依在竇表姐身上,歪了頭,笑睨笑睨膠西大王;明眸中星光閃閃,於無聲處問:‘我說……大王表兄,你會介意嗎?會怪我失利嗎?’
冰雪聰明的膠西王噙着笑,徐徐搖頭。
阿嬌一副‘你看吧,你看吧’的小得意仰頭瞧她的竇表姐,嫣嫣然而笑。
章武侯貴女沒轍,只得由着嬌表妹懶懶散散歪着,轉而去轉移皇子的注意力——問膠西王這次回京能不能待到過完年再回膠西王都?
“當……如是,竇細君。”劉端有問必答,但也不多話;
三分之一的眼神放在竇貴女身上,三分之二關的關注度留給館陶表妹:淡淡桃紅的廣袖交領長襦,豔麗奪目的玫瑰紅六幅長裙;深青底色繡雲紋的蔽膝旁,諸多玉璜、玉環、玉琥和綢帶串結而成的玉組佩隨着阿嬌的一舉一動,輕細悅耳的琳琅聲不絕於耳。
極有自制力地收回視線,膠西王用指尖刮刮下巴,嘴角輕憋,由衷地感慨:‘如此俗不可耐的顏色,竟硬生生穿出股子清貴氣??滿長安城……兩宮佳麗加上宮外各家的命婦貴女,恐怕也只有阿嬌妹妹有這本事了吧!’
膠西王不想多說,館陶翁主卻不願放過他。
指指端表兄頭上代表親王身份的玉冠,阿嬌脣邊勾起濃濃的戲謔:‘哇!又偷懶??哪有這樣做封王的,還一國之君呢……’
“哦?河間王,趙王,中山王,魯王……”堂而皇之溜回家、並且打定主意要‘偷得浮生數月閒’的少年親王馬上推出一串前例,輕鬆愉快半點精神壓力都沒:“阿嬌呀……阿嬌!豈不知……此所謂‘兄友’而‘弟恭’也!”
是啊!
河間王以輔佐皇太子劉榮的名義,長留京師;
膠東王根本就沒去就藩;
趙王是逮着點雞毛蒜皮的由頭,就溜達回長安;
中山王藉口舊傷未痊,一年中大半年都呆在帝都,而搞笑的是,這樣嚴重的傷情卻絲毫不耽誤劉勝頻繁打獵和生一大堆孩子;
還有,他家老哥魯王最近也回來了
……
同是當今皇帝的兒子,憑什麼他劉端就必須長離繁華熱鬧的長安,留守在偏僻無聊的膠西國?
面對理直氣壯的端表兄,嬌嬌貴女眨巴眨巴大眼,啼笑皆非:‘可是,拜託,兄友弟恭……不是這樣解釋的,好不好?’
‘怎麼樣?怎麼樣?無言以對了吧?我從來有道理……’
劉端對錶妹們夾夾右眼皮,毫不掩飾地將‘頑劣’和‘調皮’在嫺麗如玉的面容上呈現呈現;可瞬間又消弭無蹤,讓看到的人徹底疑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
竇貴女不負君望,淪入‘自我懷疑’的狀態。
阿嬌的手捂了嘴,忍住笑,半真半假橫了膠西王表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