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陶長公主是伴着晚霞回來的……
和母親問過安,瞭解到家中一切如常後,長公主吩咐備浴,打算讓瀰漫着鮮花和藥材香氣的溫泉水慰籍一天的疲憊。
體積碩大的香木浴桶,內壁上還裝了包金的撐手。
帝國第一公主安坐在其中,頭靠在桶沿,半合雙目,似睡非睡的。皎潔的肌膚和桃紅色的絲巾在一派水波霧汽中,時隱時現。
侍女們都站在宮室外,宦官們更是早早退到了廊下——長公主喜歡在泡澡時想些東西,所以這種時候嚴禁干擾。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
米分米分軟軟的手伸進浴桶……
在尤帶着水珠的香肩上調皮地一點,然後,飛快撤退。
“嗯?”長公主一嚇,眉毛都立起來。
可待看清來人,皇帝姐姐立刻全身放鬆,柔聲地責怪:“阿嬌……”
“阿母,阿母呢!”館陶翁主趴在浴桶邊緣,努着小嘴兒撒嬌——層層水氣中的面容,彷彿絲絲春雨照拂下的桃花。
“吾女,吾女,何……如?”長公主伸出溼溼的手,捏捏女兒小臉蛋。
“哎……呀……”
嬌嬌翁主忙不迭躲避,同時暗惱:‘阿母怎麼老喜歡捏人家腮幫?還當人家是小孩子哪?’
小貴女顧忌着不能高聲,長公主卻玩上了癮,還撩溫水兜頭淋女兒……
嬉鬧好一陣,當朝第一公主才正色問道:“阿嬌,何事?”皇帝姐姐還是瞭解自家孩子的,無事的話,不會撿這時候進來打擾她。
阿嬌彈彈半溼的衣衫,咬咬紅彤彤的脣瓣,邊凝睇着母親邊軟綿綿地嗔怪:也不知是誰哦,一出門就好多個時辰?!留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被人欺負上門了啦啦啦!!!
館陶長公主怔怔看女兒半晌,‘噗哧’笑出來。
嬌嬌翁主詫異,不明白母親這是什麼反應。
越笑越厲害……
長公主抓過絲巾捂口,還是不行,整個人都快滑沒進水中了。
外面已經有腳步聲……
皇姐的侍女長停在階前,揚聲問:“長……公……主?”
捶捶浴桶的外壁,小貴女要惱了:“阿母,阿母!”
“漆雕,無事,無事!”
長公主制止侍女長,不讓往裡進了;隨後看着女兒依舊使勁兒地樂——這孩子說話太好玩了!老的老?小的小??嘖嘖,聽上去不知道有多無助多可憐。
問題是,這裡的‘老’可是特指大漢朝的皇太后;
是朝野內外、上上下下,沒任何人敢存半點輕忽之心的人物。
‘至於小的嘛……’
皇帝姐姐愉快地端詳端詳自己的寶貝兒,含着笑不語,不語……
等看女兒真要發火了,長公主這才清咳一聲,終於轉回了正題:“誰人來?”
“隆……慮……侯”館陶翁主彎下腰,貼着親親阿母的耳朵,一字字稟告:“……夫人!”
“哎?內史?內史來做甚?”
這回,長公主是有點吃驚了——才訂婚的準新娘,難道不正該羞答答躲在閨閣中繡嫁妝嗎?大熱天跑小姑子這裡來做什麼?又來挑釁?
“阿母,內史之來,非爲嬌嬌,乃阿兄也……”
阿嬌坐在浴桶旁,將當日發生的對話事無鉅細學給母親聽,連內史公主的表情變化都沒漏下。
隨着阿嬌的敘述,長公主的嘴邊彎起抹嘲諷,愈來愈濃的嘲諷。
靠回浴桶壁,皇帝姐姐綻出寬慰的笑,很輕鬆地告訴女兒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收拾那丫頭的法子,有的是!
嬌嬌翁主顯然對母親的手段非常非常好奇:“阿母?”
可長公主就是不說,搖着手指頭逗女兒:“不可說,不可說……”
“咕……”阿嬌想着晚上擠到阿母房裡去總問得到,倒也不急於一時,就提出另一個疑問:“阿母,孟姜季姜之父誠乃姜姓宗子耶?”
不怪館陶翁主驚詫。
宗子,是一個家族中僅次於族長的重要人物。即便如陳老那樣誰都知道是暫代性的族長,以堂邑陳氏家族這樣僅百年的世家,陳老的長子依然能藉父親獲得各種權益;就更不要說象姜姓這樣數百年屹立不倒的名門了。
阿嬌一面幫母親添熱水,一面低述自己的疑惑。要說,就算齊王齊太后不管不顧將兩個甥女低嫁入京;可姜姓公族就在齊地,怎麼就袖手旁觀呢?這太奇怪了!按道理,‘宗孫女做妾’可絕不是體面的事兒啊!
“然也,然也。”長公主蹙了蹙眉頭,和女兒嘀咕那年齊王室送二姜過來時,只說是先王庶女的女兒,並沒特別提及其父。
姜姓是古老的大姓,人數極多。加上是‘納妾’不是‘娶妻’,這邊也就沒費事去查問,一直當是尋常姜姓族人,沒想到竟是‘宗子’!
母女二人彼此對視,異口同聲:“可疑……”
對帝國皇太子劉榮來說,恩師今天的到訪,十分突然。
不過,作爲一名尊師重道的好學生,皇太子還是謙恭有禮地把他家太子太傅請進了外書房。但沒想到,師生倆入座還沒一大會兒,交談就被外頭亂哄哄的聲音打斷了——尤其是,其中還夾雜着幼兒的哭叫。
太子宮中,不會有外來的孩子。
劉榮很是尷尬,起身向老師告個罪,走出去看怎麼回事。
出門就見蕭孺人懷裡抱一個手裡拉一個,默默等在廊上。臺階下,乳母、侍女還有宦官站了一大溜。
兩個孩子都在哭。至於孺人身後那個被兩名健壯宮女一邊一個制住、還不忘連連尖叫的小蹦豆,不是阿寶又是誰?
見愛女被抓住胳膊,小臉兒漲到通通紅,皇太子劉榮又是驚又是怒,衝過去揮開侍女們的手,關切地抱起孩子:“阿寶?阿寶??何如”
“哇!阿父,阿父,阿……”小貴女一看靠山來了,馬上抽抽搭搭哭起來,彷彿遭受了世間最不人道的虐待。
皇太子立刻對蕭孺人怒目相向:“蕭氏?汝……此乃何意?”
見丈夫問都不問一句,上來就定了自己的罪,蕭孺人是眼淚撲撲簌簌地落,頓時與兩個小女娃哭成一團。
劉榮這下傻眼了。
還是太子宮的管事張宦官看不下去,過來套着皇太子的耳朵詳細報告:蕭孺人什麼都沒做,頂多是幫女兒擋了襲擊。這回,又是阿寶先欺負人的;打了五姑娘,還拉傷了二姑娘的臉。
‘這樣啊……’皇太子一聽,走過去查看另兩個女兒。
兩個小女孩中,蕭孺人生的五姑娘情況還好,就手背上有兩道淺淺的痕跡。二女兒的傷勢就比較重啦,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都被撓破了。
明白了原委,劉榮太子臉上一紅,靠過來向孺人蕭氏賠個不是。
“殿下,妾不敢,不敢……”蕭孺人哪裡敢受,急忙側身避開,唯請皇太子能教育一下週良娣的寶貝女兒——這孩子太暴力,又膽大,三天兩頭地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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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榮低下頭,板起臉,想教訓教訓三女兒:“阿寶,汝……”
“阿父,阿父……”寶姑娘眨着眼睛,咯咯笑着摟父親的脖子搖,童聲幼稚語直問阿父啥時能回去,母親阿寶還有妹妹都等得心焦哦!
一看到阿寶那張酷似其母其姐的臉,劉榮的心就動搖了;等小丫頭吱吱呀呀的軟語一繞,太子殿下哪還能記得教育問題?光顧着疼了。
蕭孺人心有不平:“殿下?!”
“孺人,阿寶年幼無知……”劉榮支支吾吾地給找理由:“孺人雅量,念及右良娣有妊……”
怕孺人再糾纏,太子趕緊讓張宦官抱了阿寶去找周良娣,自己則推脫‘不能讓恩師久待’,連忙忙返回內書房。
父親走了。
五姑娘雖然小,也看出母親難過,小嫩臉貼上蕭孺人的面頰,口齒不清地安慰着:“阿母,阿母……”
“吾女……”感受到女兒的貼心,蕭孺人霎時好過不少。
只垂頭,看到另一個面瘦肌黃還帶新傷的女孩,深深嘆口氣。
“太傅,此……”
內書房中,皇太子劉榮詫異地看着他的太子太傅,面有不忍。
雖然對慄延的大膽與放肆很光火,劉榮依然感到十分的爲難。
不管怎麼說,慄延都是母親的侄兒,舅舅的嫡長子,慄氏家族的希望和繼承人。令其遭受非議,未來的仕途受損,是不是過了?
想了想,大漢皇太子選擇將母親擡出來,行個緩兵之計:“太傅,阿母愛延甚……”
然而,太子太傅竇嬰卻鐵板着臉,一點都不肯通融:“殿下,慄延不可不退。”
見劉榮還是黏黏糊糊的,魏其侯竇嬰乾脆撕開那層遮羞布,頗爲不客氣地反問皇太子和長公主家的親事還結不結了?
現在剛訂婚,他妹妹內史公主就敢跑去長樂宮自說自話要退親;再留着慄延在宮裡晃晃悠悠下去,慄公主還指不定會幹出什麼呢!難道非等捅出大簍子後,纔來個亡羊補牢??
“何退親?無其事也……”
劉榮摸摸額角,很不自在地爲胞妹爭辯——內史嘛,頂多是抗議抗議那個齊國貴妾罷了。
可惜,竇太子太傅半點都不好糊弄:“哦?項莊舞劍,意在……”
‘沛公’兩字是不能宣於口的,但此處指什麼師生倆都清楚。
漢國皇太子尷尬地笑笑,
遲疑一會兒,終於悻悻地點頭——這樁婚事得來不易,男女雙方的母親都有些不情不願,不能再節外生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