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胡鬧,沈姑娘以爲這裡是什麼地方,女子之間的閨閣玩鬧麼?”孫智終於勃然大怒變了臉色,向前一步道:“沈姑娘身份貴重,只需要好好照顧自己便是,無謂再爲旁人擔心。況且崇德城這樣形式,其實我們未必也能夠保住性命,遲早也一死,姑娘何必愧疚呢?”
孫智顯然並不是一個一味仁慈的人,臉色也變得分外難看了起來。然而我卻微微一笑,在他開口之前俯身行了一禮,”我知道秦王將此地託付給孫大人和石崇,既然軍師願意信我,那麼孫大人在動怒之前,不妨先聽我一言如何?”
孫智並非是一味仁善,但也不是個剛愎自用之人,此刻聽我這樣說,頓時嘴角一揚,目光裡明顯帶着幾分不屑,強忍着怒氣說道:“好啊,既然沈姑娘如此有把握的話,那麼老夫洗耳恭聽。”
我知道孫智動怒,然而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說,摒退了左右之後,天色已經慢慢沉了下去。明明是正午時光,然而那些光落在人的身上,竟然有着說不出的寒涼刺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然而一字一句,又像是鋼刀在刮。
孫智原本不屑神色慢慢收斂,目光中終於浮出震驚神色。然而說完這番話之後,我自己倒覺得心神震動。從什麼時候開始起,那個原本一心只想着安逸度日的女子,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
石崇看了孫智一眼,這才淡淡說道:“孫大人覺得此計,是否可行?”
“兵行險招,倒是或許有一拼之力。只是到底還是取巧了些,未必是萬全之策。”孫志還是有幾分懷疑,然而顯然已經動搖了許多。
“這樣境地,原本已經是危險萬分,既然如此,爲何不試試看呢,說不定,會有絕處逢生的機會?”石崇只是笑,然而他的笑容裡總是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像是一種無聲的肯定。
孫智環視四周,片刻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只是目光卻轉到了我身上,“此事非同小可,沈姑娘,當真有把握?”
“我沒有。”我擡起下巴,“此事極難,若說有萬全準備,別說我不信,只怕孫大人也知道我是信口雌黃。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要他們在城破之後命喪於此,我實在於心不忍。而我之計謀,是否能保住他們性命,我也不敢確定……不過無愧於心罷了。”
石崇始終一言不發,清雅面容上忽然掠過一抹讚賞。只是那讚揚之色一轉即逝,他看向孫智,孫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皺着眉頭,過了許久後才嘆息道:“老夫已經老了,那麼此事,就交由二位做主吧。”
他又開始咳嗽起來,大紅色的官袍看上去像是在風中飛起來的紗幔。我對孫智欽佩,也是因爲比起我父親的固執,孫智更明白在什麼時候,自己應該撤手。此刻他說出這樣的話,我臉上雖然不動聲色,然而到底還是鬆了口氣。
很快不遠處就傳來內城城門打開的聲音,崇德設計古怪,內城有護城河貫通,此刻吊橋放下來,人羣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然而我卻明白,現在高興……只怕是太早了。
外城居住的多半都是些平民百姓,此刻拖兒帶女一頓哄搶。人人都以爲只要進入內城就有一線生機,因此局面頓時變得混亂起來。
幸虧石崇派了士兵前去鎮壓,一個個亮出了兵器,人羣才慢慢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內城外牆終究也是一線之隔,我甚至能聽見城牆之上傳來的悶重聲響,又是誰的身軀倒下,再也不會站起來?
芸兒一臉緊張地看着我,就連石崇都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扶住了我的肩頭,“我們都已經盡力了,亂世之下,豈能沒有犧牲,日後天下若能太平,後代子孫能夠安樂生活,那麼所有人的犧牲,便不算白費。”
我知道石崇自然說的沒錯,然而此時此刻,卻忽然生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無力感來。站得越高,雖然受人膜拜,一言就可以決定生死,然而看見了更遼闊的遠方,肩頭所擔負起來的責任,卻也變得有千斤重。
就連我都尚且如此想,不知道森爵,又揹負着怎樣沉重的負擔。
因爲有士兵從旁協助的緣故,況且內外兩城原本就近,我和石崇殿後,此刻也被簇擁着朝內城之中走去。然而走到吊橋上,我卻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着城牆上那些還在苦戰的士兵,正想要說話,石崇卻搖了搖頭,“他們走不了的,非要血戰到最後一刻不可。”
我的嘴脣動了動,“沉風……”
“監軍大人,早就已經壯烈犧牲了。”石崇的的睫毛一顫,不動聲色地說道。
我一震,剎那間竟然說不出話來。那個和我不過是數面之緣的男子,在我印象之中也不過是個油頭滑嘴之人,沒想到在最後關頭,對方竟然有這樣的大義之舉。
城門被攻破,恰是吊橋慢慢收起來的時候。孫智已經在內城之中佈置好了一切,弓箭手和士兵嚴正以待,而王永吉策馬前來,一羣人簇擁着他,馬蹄聲嘀嗒,他擡起頭看着我們,嘴角微微上揚:“外城都已經破了,你們竟然沒有四散奔逃,還守着內城。”
他朗聲大笑了起來,“只可惜負隅頑抗不是英雄氣概,是垂死掙扎而已。”
石崇站在城牆上微微一笑,他青色的長衫在風中颯颯,就像是青鳥顏色最深的尾羽,“是不是垂死掙扎,試過就知了。王將軍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我是別來無恙,只不過只怕你們,很快就要不妙了。”王永吉微微眯起了眼睛,“石崇,樑王一直以來就對你十分有賞識之心,只要你肯獻城,日後榮華富貴必然使享之不盡,但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那麼……到時候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石崇的嘴脣動了動,片刻後才道:“多謝秦王青眼,只不過可惜石崇性格桀驁,更不屑和叛逆之人爲伍,亂臣賊子,尚且不知道是誰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顯然亂臣賊子四個字刺到了王永吉,他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石崇笑了笑,因爲是寒冬,長風呼嘯過耳,就連臉頰都忍不住刺痛起來。我站在城牆上俯下身,看見那些密密麻麻的軍隊像是螞蟻一般圍上來。而在我的身後,是所有崇德城的百姓,外頭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商鋪早就已經被摧毀一空了。
兵荒馬亂,然而卻能夠聽見隱隱約約的歌聲,我和石崇全都沉默了下來,那歌聲其實算不得好聽。然而低吟淺唱,卻是說不盡的惆悵和哀怨,石崇側耳停了一會兒,“這是魏國的小調,名叫思月季。是這裡的百姓,對故土的思念。”
“只可惜,家鄉沃土,如今全都要變成一片荒野了。”我嘆了一聲口氣,那歌唱聲漸漸嘹亮了起來,竟然像是在天空之上盤旋。
然而廝殺聲突破天際,卻將那些歌聲給攔路截斷了。王永吉已經隱身於軍隊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兵戈鐵馬的殺氣四溢。護城河雖然阻攔了他們的腳步,然而王永吉顯然是有備而來,竟然隨軍帶着登雲梯和過河的繩索。
那些士兵緩緩沉入護城河中,手中拿着繩索一條條牽引起來,搭建成一個簡陋的橋樑。
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緊張起來,我亦沉默下來,戰勢一觸即發,戰鼓擂鐳。登雲梯搭在了城牆上,很快就有士兵爬了上來,我和石崇就站在城牆上,那人以爲自己捷足先登,然而卻沒想到迎接他的是冰冷的槍頭。
那人慘叫一聲倒了下去,石崇拉着我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低聲道:“小心。”
我搖了搖頭,正想要說話,就聽見有士兵高喊道:“他們大多都過河了,還有人在水裡!”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的手中竟然也會沾染這麼多的鮮血。哪怕我可以安慰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情非得已,但是終究無法抵消這手中的血腥味。從今天之後,不知道會有多少冤魂要和我索命,我的餘生,只怕終究永遠都不得安寧了。”我的嘴角帶着笑意,然而目光之中卻空蕩蕩的一片。
石崇嘆息了一聲,目光之中帶着柔和,就好像我還是個一無所知的少女,“這不是你的錯,碧清,我不殺人,人便殺我,都是一樣的。”
“軍師……”有人前來請命,石崇正要開口說話,我卻深受按住了他的肩頭,“這是我的主意,原本也應該讓我來下令,否則日後,只怕連你都要被心魔所困。”
那士兵一臉詫異,一時間也不知道究竟該聽誰的,我緩緩開口道:“開始吧。”
“是。”那士兵雖然不知道我是誰,然而看見石崇和孫智都沒有說話,見我神色肅然,便也只好領命去了。
局勢原本是一邊倒,然而此刻卻在剎那間逆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