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清不敢。”我不知道該怎麼應答,只好低聲說了一句。太后將手中的碧玉佛珠擱在了桌子上,面容上似乎有幾分疲倦,“年輕人有什麼不敢的,你要是真的不敢,就不會跟着森爵從崇德城來到鉑則。哀家聽說,你不過是個琴女,得秦王青眼相看,明知道會鬧得滿城風雨,他竟然還會帶你回來,可見這份本事,已經是不容小覷了。”
我咬了咬牙,自然是聽得出太后看似讚譽背後,暗藏的譏誚和諷刺。然而就算聽得懂,也只能裝作聽不懂。我微微斂眉,“太后謬讚了。”
這樣不溫不火避而不答,倒是讓太后也有幾分無可奈何,收斂了神色,她又笑了起來,“你以爲裝聾作啞,哀家就奈何不了你?”
空氣裡檀香濃烈,傳聞這是讓人凝神靜氣的香料,用一品奇楠香,想必效果更該與衆不同纔對。不過太后,顯然並沒有受奇楠香影響。我倒是安之若素,大概是這種景象在腦海之中循環千百遍,我早就預料到抵達鉑則之後,恐怕是少不了責難羞辱,因此真正面對的時候,反而並不覺得過分難堪。
只是太后這一句話說的狠厲,我也不好在顧左右而言他,只好站起身來行了一禮,一字一句的說道:“太后息怒,太后說這番話,真是讓碧清百死莫贖。碧清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家門凋敝無父無母。承蒙秦王殿下垂愛,所以纔能有幸伺候在側。碧清說句斗膽的話,皇孫貴胄誰人不是三妻四妾,碧清實在……不明白爲何太后如此厭惡碧清。”
我低着頭說出這番話,旁人看不見我的神色,然而我卻覺得背後像是有千萬只螞蟻細密的在啃噬。那種細細的痛,讓我只能咬緊牙關承受下去。
當日在崇德城中我何等雄心百丈,不願爲人伏低做小,不肯如我母親一般再做人妾室。然而此刻在坤寧宮中,我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委曲求全。
誰不曾想過可以夫妻白頭,我何嘗不想傲然出衆,而不是寧肯說自己是婢妾之身?
但很多時候,做不到的事情,單憑一口惡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壞。我俯身行禮,四周一時間又沉寂了下去,只聽見太后重新撥弄起手中的翠玉手串,過了許久,她忽然沉聲說道:“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不錯……如果是尋常王公貴族,別說是從崇德城帶一個琴女回來,就算更加不堪的身份,哀家也懶得去問。”
“但是森爵不一樣,他是秦王,宮中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他看,哀家不得不過問,”太后的聲音冰冷而肅殺,和慈寧宮的冷清似乎融合在一起。我的目光低垂,看見光可鑑人的巨大金磚之上,折射出旁邊長廊雕刻的一隻展翅鳳凰,那隻鳳凰的眼睛還鑲嵌着細碎的紅寶石,眸光流轉。
“碧清明白。”我依然淡然處之,不想辯駁,因爲多說無益。
“在哀家面前裝傻充愣,可未必是件好事。不過……你倒是個聰明人,哀家這次召你進宮,你可知道是爲了什麼?”那低低的笑聲在殿宇之內盤旋,就像是某種動物扇動翅膀發出的破空之聲,鋒利而冷銳。
我當然可以裝傻充愣,一直逃避下去,但是這不是太后想要的答案,她要得並不是我的唯唯諾諾,而是讓我清楚的明白,她這一步棋子,是爲何而走。
有些警示要婉轉而含蓄,但是如果只是爲了震懾我這樣來歷不明的卑微女子,顯然毫無必要。
我也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擡起了頭,驀然片刻才說道:“太后是爲了凝碧郡主,才傳喚碧清進宮的吧。碧清雖然不才,但是天佑小公子曾經在驛站之中提點過我,凝碧郡主曾經和殿下是金玉良緣,我應該懂得自己的身份。”
其實袁天佑當然不會和我說這樣的話,而是石崇送給我的書上,這樣的密保我過目不忘。他一心希望我成爲秦王正妃,自然會多加留意婚事。其實一個尋常女子嫁入王公貴戚之家,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但是尋常世家子弟,尚且知道娶妻娶賢。而門當戶對,就是最好的賢德。若是爲人妾室或者是側妃,自然無人指摘,但是我若求秦王妃的名分,自然就是一場癡心妄想。
但石崇,想必並不希望我自暴自棄,所以纔會竭力爲我搜羅那些信息。芸兒或許遺忘了,但是我自己卻記得十分清楚。袁家之所以如此橫行無忌,恐怕多半還是因爲太后也是袁家女的緣故。
這樣一來,還有什麼好不明白的呢?
袁天佑曾經和我說過,袁家隱隱有支持森爵之意,既然如此,那麼太后身爲凝碧的姑姑,只怕也知道自己的這個侄女將來的宿命是什麼。如果袁家要支持森爵,聯姻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那麼凝碧郡主,無論如何都是要成爲秦王妃的。
此事毋庸置疑,只不過我的出現讓袁家有些惴惴不安,常人沒有資格從秦王府邸之中將我帶走,但是太后不同。她母儀天下,要見一個女子,莫說是我,恐怕就連皇后也要乖乖來請安。太后懿旨,我當然不能不來。
“哀家說你是個聰明人,果然也不讓哀家失望。天佑那孩子雖然調皮,私自跑出去找森爵,他父母親擔心的不得了,但是這番話倒是說的沒錯。我是凝碧的姑母沒錯,但更是一國太后。從來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你進了秦王府,本已經讓人議論紛紛,如果生了不該有的心,那麼就連森爵也保不住你。”
“你不要怪哀家心狠,而是你陋戶,能夠跟在森爵身邊,就已經算是萬幸了。要是再癡心妄想,你也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太后譏誚而清冷的說道,我只覺得耳根子一陣燒紅,是羞愧,卻也是對自己處境無能爲力的憤怒。
“行了,你先退下吧,否則久來不歸,恐怕別人還以爲哀家虧待了你。”我微微頷首行禮,擡起頭,卻看見太后面色沉沉,目光根本就沒有落在我的身上。再她眼中,別家的王公貴戚女恐怕都比我更有威懾力,畢竟區區一個陋戶的女兒,有什麼好值得擔憂的?
我轉身離去,回過頭看見葉落公公正在點燈,仙鶴青銅鑄飛鳥展翅欲飛,頭頂如嬰兒手臂般粗細的蠟燭火光搖曳,看上去就宛如一雙明滅不定的眼睛,太后青碧沉沉的長衣垂落,以手支頤靠在身邊的矮桌上。
我的眼睛微微眯成一線,天家富貴,洗練霜華後的悠遠與高闊,想必也不過如此了。
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我才能歷練到這種地步。或者,我是否會有機會,一步步去通過這種磨練?
我轉身離開了慈寧宮,有一個小太監在身邊伺候着,“奴才送姑娘出宮。”
我心情複雜,然而還是微微笑了起來,“那麼,就有勞公公了。”
她連忙說不敢,送我出去。後宮之中除了誥命夫人和有等級的女眷之外,尋常人等都是不允許乘坐轎子的。我一步步走下去,只覺得雙腿發麻。然而也只好強行忍着,一直走了好半天,才隱約看見了順貞門的影子。
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那個小內侍也行色匆匆,“前面就是順貞門了,還請姑娘自己過去吧。奴才急着回去覆命,還請姑娘恕罪。”
再轉一條小巷就是順貞門,我並沒有這樣矯情,飛讓他送我去宮門口不可,自然是笑了笑,“碧清明白,就勞煩公公了。”
他打了個千,也就退下去了,我看見自己的長衣在風中颯颯,終究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有太后在,我想要成爲秦王妃,已經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但是不僅僅如此,而是我忽然想,成爲秦王妃,對我來說,是否真的是一件這樣重要的事?
我的腳步有些踉蹌起來,太后與袁氏要是肯支持森爵,那麼大事就算定下了一半。而如何讓袁氏相信森爵登基稱帝之後,會善待他們袁氏滿門,恐怕就只剩下聯姻這一條路可走了。
太后已經是天下女子的地方。其實無論是森爵也好,端王也好,甚至任何一個皇子繼承大統,這個人不都是她的孫子麼?
但是爲何非支持森爵不可,恐怕也是希望用凝碧郡主作爲聯姻的棋子,鞏固自己母族的地位。太后總有一天會老會死,那個時候,誰又來保全袁家呢?自然要有一位新的皇后,一個將來可以做太后的袁家女子,來取代當今太后的位置。
門閥貴族生生不息的秘訣,其實也不過如此。
我一步步走向宮門外,就在此刻,卻看見芸兒正焦灼的等待着我,而在她的身邊,還停着一輛馬車。那馬車看上去十分的眼熟,芸兒看見我的身影,連忙發出了一聲低呼,不知道側過臉和馬車裡的人說了什麼,片刻後,森爵俊秀的容顏便從車窗內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