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拾階緩緩走進那神坑,飛羽並沒有跟過來,只是站在外頭看着我們,目光裡有幾分擔憂。
森爵的神情卻十分堅毅,彷彿眼前哪怕是龍潭虎穴,他也是非去不可的。我收一收心神,提起裙角也跟着他走了進去。無意門是我們前來崇德城的目標,自然不能空手而回。無論這位首領是否生的三頭六臂,也是非要會一會他不可的。
密道並不算長,我們才走了沒一會兒,便出現了一條深長的甬道,牆壁上懸掛着一盞盞的燈火,一切看上去都十分簡陋,“貴客前來,只怕有失遠迎。”
森爵的腳步微微一頓,他眯起眼睛看向甬道的盡頭,卻是一件半掩着的門扉。這裡的設備簡陋,無意門要在蘇裴安眼皮底下謀劃對他不利之事,看來也並非那麼容易。他伸手推開了那扇木門,對立面的人說道:“門主實在客氣,是我們不請自來,還要門主包涵纔對。”
“公子這樣年輕,便有本事在蘇裴安的府邸之中來去自如,而且引得蘇裴安在崇德城內大肆搜人,這樣厲害的人物登門造訪,是我的榮幸。”門內的男子聲音沉沉,我推開門跟了進去,只看見裡頭坐了三四個人,有男有女,爲首的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
我微微斂眉,只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有幾分眼熟。那些人原本將目光都投向森爵,此刻一齊轉過頭,個個凝視着我。
其中有一個開口道:“這位姑娘……”
我的臉上露出平和的笑意,對着那個女子頷首道:“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我當日雖然覺得事情蹊蹺,甚至懷疑到了石崇身上,但是他畢竟不曾卑劣到那樣地步。眼前的女子臉上有幾分羞怯,片刻後才變得從容起來,她站起身向我行了一禮,“當日多謝沈姑娘出手相救,春令才能護住着一雙手。”
眼前的女子換了一身素淨的藍色長衣,雖然簡陋粗糙,然而原本那個含羞帶怯的楚國女子,卻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目剛毅的春令。
我已經隱隱有些明白過來了,當日原來是無意門自己設下了這個局,他們想要春令混進蘇裴安的府邸,卻不曾料到蘇裴安喜怒無常,非但沒有垂涎春令的姿色,反而要斬掉她一雙手。
我在蘇裴安的宅邸之中,曾經也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當日心境不同,只以爲茶樓生變,不過是石崇看準了我不會見死不救,特意引君入甕設下的局。今日想來,實在是當初的自己草木皆兵,心胸未免太狹隘了些。
其餘人因見了我,臉色也變得平和了些,這些人想必多半都是茶樓之中的夥計,平日僞裝成尋常人,暗地裡卻有這樣的血性,就連我也忍不住肅然起敬。那絡腮鬍子的大漢示意我們先坐下,“沈姑娘對我們無意門有恩在先,如今你們又救了飛羽性命,若是有什麼請求,我們必當竭力報答。”
他隻字不提飛羽對他說的那番話,只說要報答我們的恩情。我一時間覺得有些不安,回過頭看森爵,只見他臉色平靜,“門主客氣了,當日所做,都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今日,我們的確有事要和門主相商,但絕不是請求。”
絡腮鬍的漢子大笑起來,“叫門主實在是太生疏了,若是公子看得起,直接喚我浩空便是。”
森爵點了點頭,“那麼森爵就冒犯了,飛羽想必已經將我的一番話,全都告訴浩空兄了吧?”
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慢悠悠說道:“那些話,不僅僅是我聽到了,這裡在場所有人,全都聽過。我們對森爵你這番話很感興趣,否則也不會請你們來這裡的密室。只不過……”
他刻意在最後一句停了下來,面目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在座的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倒是春令趁着旁人不注意,對我輕輕搖了搖頭。森爵脣角上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並不相信我們對不對?”
“蘇裴安這幾日動作極大,一直在城內四處搜捕無意門的門人。”浩空咳嗽了一聲,臉上也有幾分尷尬,“我們素來行事謹慎,往常也從未露出過破綻。但是這一次蘇裴安似乎挖地三尺,也要將我們徹底剷除,許多無辜平民全被抓走,一個個斬殺,就是爲了逼我們現身。可是我自問這幾日並沒有做什麼,實在不明白蘇裴安從來對我們不屑一顧,爲何會忽然下了這樣的狠力氣。”
“現在崇德城的人提到無意門便人人爲之色變,蘇裴安更是大街小巷佈滿了眼線,我們收留你二人,已經是冒了必死的風險。”其中有一個人忽然出聲,目光裡滿是憤怒。
我按住森爵的手腕,揚聲道:“所以你認爲,這是我們的錯了?”
那個人哼了一聲,“難道不是麼,現在崇德城人人自危,黎世的氣氛空前緊張,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這樣下去,我們多年來苦心經營,只怕全都要毀於一旦。你們兩人什麼都不知道,卻橫空出來攪局,現在又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必死之徒。”他冷笑起來,“既然如此,何必還來見我們首領?”
我這才陡然明白過來,爲他們會對我和森爵戒心如此之重。飛羽轉述的那番話,恐怕落在這些人耳裡,不過只是森爵的落井下石。但必定有一個人聽懂了他背後的深意,否則現在我們不會有機會坦然坐在這裡。
我仰起頭說道:“你們籌備謀劃多年,其中艱辛勞苦,這些我都知道。可是,難道你們妄想籌謀得越久,就可以萬無一失的推翻蘇裴安,而不需要流血犧牲麼?”
我站起身來,目光森冷環顧着衆人,“我們攔截了蘇裴安的信箋,冒死從他的府邸之中竊取了可以翻譯這張信箋的譯書,你們就不想知道……他是和什麼人在通信?”
一羣人都沉默下來,只有浩空的眉毛動了動,片刻後,他開口道:“是誰?”
“是百濟人。”我冷笑了一聲,一字一句的說道。
四周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倒抽冷氣的聲音。
“蘇裴安竟然通敵賣國?”那男子的聲音裡藏着幾分顫抖,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像是快要熄滅的炭火,卻在內核之中發出爆裂的聲響,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灼熱的光。
“蘇裴安如果和百濟暗中勾結,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難度更大麼?”一開始質疑我的那個人面色蒼白,喃喃道。
四周陡然陷入一片死寂,然而那漢子卻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些跟隨他的人,臉上露出了惘然的神色,只有森爵眼中露出一點笑意,他看着我微微頷首,“做得好。”
我含着笑,心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浩空舉起桌前的酒杯痛飲了一口,喊道:“糊塗!如果蘇裴安真的和百濟勾結,通敵叛國便是死罪。到時候我們計劃之事,很有可能便是爲國除害,到了那個時候,非但不會被治以某犯重罪,反而可能有一條活路。”
森爵沉聲道:“何止會有一條活路,到時候論功行賞,只怕你們個個都是功臣。”
一羣人都沒有說話,然而我卻分明看見他們眼底的喜色。對這些人來說,他們曾經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戰鬥。但其實人非聖人,又有誰可以真的無懼死亡,捨身取義呢?只要有一絲活下去的機會,那麼就沒有人會放棄這一點機會。
森爵把握住了這微妙的心理,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帶着說不出的敬佩。
“你將這樣用性命換來的消息告訴我們,目的又是什麼?”浩空的目光雖然有火焰在燃燒,然而他並沒有像其餘的屬下一般失去了理智。這句話一出,果然那幾個人便清醒了不少,看我們的目光又帶了幾分戒備之色。
“我要你們歸順我,將所有的勢力都獻到我的手中,成爲我的利劍。”森爵的神色不變,嘴角幾乎還帶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他說出去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前所未有的壓迫和震懾力,幾乎讓人喘不過起來,“我將成爲你們新的主人。”
一干人紛紛有了怒意,“呵,真是好大的口氣。我們多年來苦心經營,你一句話就想要我們爲你效忠賣命,簡直是癡心妄想!”
“這樣無禮的人,有什麼資格成爲我們的客人?”
喧鬧之聲不絕於耳,然而森爵卻始終一言不發。他只是靜靜看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目光凜冽。浩空看了我們一眼,忽然開口道,“我有些話,想單獨和森爵說,你們都先出去。”
“門主!”有人焦灼喊出聲來,然而浩空面色一沉,“你們要是還認我,就先出去。他們二人救了我們兩條性命,無論說什麼,都不該用這樣失禮的方式對待。先帶沈姑娘下去休息,聽見了麼?”
“是。”衆人無奈,只得紛紛離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