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池池水盪漾,身後追兵窮追不捨,森爵緊緊挽住我的腰,竟然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我回過頭去,看見黑暗無垠的蘇府似一頭被驚醒的猛獸,張牙舞爪想將我們兩人撕碎吞入腹中。然而我卻笑了起來,森爵側過臉看了我一眼,他的長衣在風中飄展,那一張玉石俊美的臉看着我,眼中有寵溺笑意。
“我從來不曾見你這樣高興過。”他嘴角帶着笑,姿態瀟灑。
彷彿此刻我們並不是被人追殺,而是在信步花園。我的長髮早已經被風吹亂了,伸手理一理,卻發現是三千煩惱絲,依然是亂的,乾脆也就不再卻理了,“從小母親就說我膽子很大,可是到後來,就慢慢收斂了,逐漸像個女兒家。”
“其實我並不想做一箇中規中矩的女兒家,天底下有趣的事情那麼多,那些仗劍江湖的俠客,縱馬狂奔的大漠,還有梨花落清甜的酒。我要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子,便一生看不到那些有趣的事了。”我大聲說道,生怕他聽不見。這是我少年時不經事卻又執拗的幻想,現在卻很想說給一個人聽。
他點了點頭,緩緩道:“我記得了。”
我有些詫異,“記得,你記得什麼?”
他笑而不答,我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因爲後面已經有人趕到。或許我們此刻離開了書房,蘇裴安再也沒有顧及,那些弓弩手在箭矢上點燃了火焰,將四周都包圍了起來。碧波池雖然是人工湖波,但佔地極廣,一眼望去不見盡頭。
森爵就算輕功再好,只怕也沒有辦法帶着我一葦渡江橫渡碧波池。更何況方纔從書房之中突圍,他已經氣喘吁吁,幾乎說不話來。
蘇裴安臉色鐵青,他死死盯着我,“賤人,你方纔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手微微一動,弓弩手早已經蓄勢待發,蘇裴安明明勝券在握,卻不敢真的動手殺我。於是我便知道,那一步棋,我或許真的爲自己博來了一線生機。
我傲然開口,“大人莫非方纔沒聽清碧清說的是什麼?碧清倒是可以再複述一遍,大人府邸之中的火轉瞬可滅,但是城門外那一座村莊若是起了火,大人又該如何應對呢?”
蘇裴安哼了一聲,“胡說,我早就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線,如果你和外界互通關係,我怎麼會不知道?”
他才說完,眼神就落在了森爵身上,一雙手陡然緊握成拳,他厲聲喊道:“芸兒呢,把芸兒叫過來!”
我的心像是在剎那間跳到了嗓子眼,芸兒……我並非不知道她是蘇裴安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可是我沒有旁的辦法,只能託付給她。但是她和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麼?
那個在書房裡死去的婢女,是否真的是芸兒的姐姐。
就算是芸兒的姐姐,她……會不會爲了自己的姐姐報仇呢?
兩方人馬就在這兒對峙着,我回頭看了一眼森爵,他似乎還在等待什麼,一臉凝重。
我皺眉,如果稍後芸兒出現在了此地,或者她來不及離開便已經被抓,我們都是必死無疑。此刻蘇裴安心神不定,還不敢殺我,我握住森爵的手,嘴脣動了動,“你快走!”
他目光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搖了搖頭。森爵武功不低,如果他獨自離開,還有一線生機,但帶着我,終究是誤事。
雖然在一開始他便說過,一定會護着我安全離開。但是我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無法再拖延,我就自己跳進碧波池裡去。
蘇裴安死死盯着我,他現在不會殺我,因爲他要知道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如果那個村子被燒了,那麼我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而森爵臉色凝重,好像是在等待什麼。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等待援軍,但局勢到了如此地步,就算有援軍也毫無用處了。只要蘇裴安一揮手,我們兩個人便會被亂箭設成篩子。
他不急於殺我們,不過是想要享受貓捉老鼠的樂趣。
就在此刻,暗夜之中奔出一個人影來,彷彿是受命去帶芸兒來的那個侍衛,他氣喘吁吁,“大人,下人房都已經找遍了,根本找不到人。今天晚上有人帶廚房的潲水出去,恐怕那丫頭是一起混出去了。”
“快去,快派人打開城門!”蘇裴安的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燒,他死死盯着我,“你和阿婉長得那麼像,所以我才帶你去看那個村子。我以爲你會是第二個阿婉,一直陪在我身邊。現在你不但偷了我的東西,你竟然還要人去燒了村莊?!”
我有些不忍,但終究還是迴應道:“大人厚愛,碧清銘記在心,但是大人……你已經逼死了阿婉,她早就不會回來了。造下這樣殺孽,大人還是及早回頭得好。”
“我沒有……”他喃喃,“我當時,當時也是逼不得已的。只要考中了功名,我一定會回來娶阿婉爲妻。我們都說好的,她爲什麼……爲什麼要自殺。”
“呵……”我嗤笑了一聲,已經不想再說下去。這樣自私自利的男子,怎麼值得那個女子用自己的性命來成全他的自私與貪婪。
他的臉因爲憤怒而猙獰着,高喊讓人打開城門。我知道他在擔心那座村莊,一個人心中有了在乎的東西,就有了自己的致命傷。就算是蘇裴安,也不例外。
蘇裴安的腳步踉蹌着往後退了一步,看我的眼神再也沒有半點感情。我知道他方纔不殺我,其實還是因爲阿婉的緣故吧。
“殺了他們!”蘇裴安這句話彷彿是從牙齦裡擠出來的,帶着說不出的怨毒。他一路往前而去,連頭也不會。
他甚至已經不在乎我是不是偷了他的譯書,一心只想着那個已經死去的女子,他將過往的的一切感情都寄託在那個虛妄的村莊之上。那是他少年時最美好的記憶,可是他已經將這一切都毀了。
我看着那些弓弩手紛紛擡起了手中的箭矢瞄準我和森爵,嘴角便浮出了淡淡一抹苦笑。或許真是報應,蘇裴安的確是因爲信任我,纔會帶着我去看個村子。我一手毀了他的幻夢,現在就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閉氣!”就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森爵忽然在我耳邊低呵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身子就已經被他帶動,一股腦撲進了碧波池裡。
我睜開眼睛,看見那些箭矢紛紛落在水面,因爲池水的阻礙,那些帶火的箭矢全部都報廢了,一根根浮起。
森爵緊緊抓住我的手腕,他原來想帶着我從碧波池裡離開。然而碧波池浩蕩,我不諳水性,只怕未必能順利逃脫。
我不能開口,只能睜着眼睛看森爵在我前面帶路。
因爲在水中不能說話,我只能竭盡全力跟隨在森爵身邊。我們似乎都和水很有緣分,上次離別也是在玄武河上。不知道是否和我想到了一樣的事,森爵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將我們的衣袖纏繞在一起。
我的心微微一動,想起從前母親帶着我出府去看花燈的樣子,她也是這樣用自己的衣袖纏着我的手腕,讓我千萬不可走丟了。只是那一次回府,大夫人罰我娘在庭前跪了一夜,說她身爲妾侍無故出府,實在是丟人現眼。爹爹後來知道了,卻也不敢和大夫人爭辯。
他一生征戰沙場,卻總是希望在家裡,能夠事事以和爲貴。
真是可笑啊,如果以和爲貴的代價,是犧牲另一方,那麼怎麼會“和”呢?不過是讓怨恨的種子在內心萌芽生長,一日一日,永不停歇。
我的思緒漸漸渙散,原本也回握着森爵的手漸漸鬆開了,他似乎覺察出了什麼不對勁,陡然靠過來抓住我的肩膀,眼中滿是焦慮與擔憂。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終究是覺得力不從心,然而迷迷糊糊中,卻覺得有什麼柔軟的物體湊近了脣邊。
再醒過來的時候,月上中天,我覺得心口悶得厲害,四肢無力,然而耳畔有蟬鳴聲此起彼伏,溼潤的風吹面而來,彷彿在水中快要窒息的恐懼不過是幻覺罷了。
森爵靠近我身邊,“你醒了?”
我勉力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我們似乎是在一條溪流的岸邊,森爵和我渾身都溼透了,看來我們是從碧波池裡逃了出來。
“怎麼可能……”我覺得詫異,那是蘇裴安建造用來賞玩的人工湖,難不成底下還有密道不成?
“那下面本來便是活水,我方纔一直在等着你和蘇裴安說話,爲的就是月圓時分,底下的機括會自動啓動,然後我們便能從湖底逃出來。”森爵臉上有幾分得色,只不過此刻渾身的,倒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狼狽。
“我可是花了好多功夫纔打聽到這條密道,行了,我們該走了。”他脣邊有笑渦,站起身來將我拉起,眸色頓時凝重起來,“蘇裴安的那些侍衛,只怕也該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