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整個石崇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安寧,官府四處搜捕無意門的門徒,卻不知道有一羣人已經潛伏在夜色之中,正準備攻擊崇德城的官衙。我們十來個人連成一線,靠在牆角邊躡步而行,生怕被人發現。
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婦人的嚎哭和孩童的尖叫聲,但很快那些聲音便消失於無形,整個街道寂靜如死,因爲前方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是官差麼?
我微微吃了一驚,立刻頓住了腳步,示意身後的人都不要動。我們此刻靠在一戶人家的門牆外,而就在轉角的地方,一羣捕快兵差正手執火把呼喝而來。今天又幾個衙役被打死的事,恐怕早就已經傳到了蘇裴安的耳裡。所以此刻茶樓附近的搜查比別處更嚴,我蹙着眉,若是一個人尚且有逃脫的機會,但帶着這些人,只怕真是死路一條。
春令比我還要緊張,她從身後抓住我的衣袖,片刻後忽然站起來對我說,“我從那邊跑出去,吸引他們的目光。”
她說話的聲音低沉,卻含着捨命的決絕。我連連搖頭,“你不能去,你一個弱女子,若是被他們發現了,如何能逃得掉?”
她脣角浮現的笑意像是秋日的蝴蝶,不斷抖動着翅膀,隨時都會枯萎落地,她嘶啞着聲音對我說,“碧清,你還不明白麼,我們這些人,隨時都做好了前去送死的準備。”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天色沉沉,卻有一顆星辰格外明亮,從天際橫穿而過,原來是一顆流星。
“春令,如果你的死是意義的,那麼我一定不會攔着你。你看……”我伸手指向前方,那些凶神惡煞的衙役手中都抽出了刀劍,從街頭涌進來,挨家挨戶的搜查,“他們從前街而來,此地狹隘,除非能橫跨這條街道,否則就算你引開了那些人,我們一樣是逃不掉的。若死亡沒有意義,何必冒這樣風險?”
那些火把此刻像是奪命追魂的眼,一雙雙分散開來,轉瞬有凝聚在一起。
春令咬了咬牙,“就算有一線生機,也一樣可以嘗試。一羣人坐以待斃,纔是真的自尋死路。”她緩緩掙脫了我的手,目光深深。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絕望過,長風吹起她黑色的發,此刻連同她整個人都埋在了黑暗裡。她卻笑了笑,擡起頭看着黑如濃墨的天空和不辨方向的盡頭。“碧清,如果你活下來,如果我們贏了,千萬要記得告訴浩空,當日他捨命救我,這份情意,我此生不會忘記。若今生無緣,但求還有來世。”
她徹底掙脫了我的手,身影出現在了長街盡頭。很快就有士兵發現了獨自奔走的春令,高喊道:“什麼人?”然而春令沒有回答,只是竭盡全力往前跑。我的眼淚立刻從眼眶裡涌出來,然而卻遲遲不敢說話,身後沒有人發出聲音,我們緊咬着牙,看見士兵的隊伍轉瞬朝春令逃跑的方向跑去。
就在此刻,忽然聽見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快過來!”我立刻警覺起來,將目光左轉,這才發現原來我們靠着的地方,不遠處便是別人的後門。那是個身材壯碩的女子,一個勁朝我們揮手。
我們藏身此地,原本就算春令引開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卻還是有些官兵繼續挨家挨戶的搜查。想要此刻衝出街道逃走,生還的機會實在渺茫。然而此刻有人打開了後門願意收留我們,或許真的便是春令口中的一線生機。
我讓孩子們趕緊進去,自己殿後,然而就再要邁入門檻的時候,陡然聽見一聲淒厲的叫喊。那是……春令的聲音?我忍不住想要回頭,然而那婦人手勁極大,猛的將我從門外一把拉了進去。
身後傳來的是重重關門聲,將一切都阻隔在了門外。
我長舒了一口氣,然而卻又悲從中來。春令她,已經死了麼?爲何會變成這樣,我以爲我們能平安度過此關,卻沒想到一切纔剛剛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春令。
我想起她臨走之前看我的目光,充滿了悲慟和留戀。我知道她不想死,她深深愛慕的男子此刻在拋頭顱灑熱血,若是能夠活下去,他們便還有重逢再見的一天。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心口,幾乎忍不住快要嘔出來,胸口只覺得難受。
站在我身後的婦人嘆了口氣,神色到還顯得平靜。她雖然長得高大健碩,然而目光卻說不出的和藹,彷彿是我母親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宛如一盞點亮的明燈。
她拍了拍我的背,又轉身從水缸裡舀一勺涼水遞到我脣邊,“我這宅子分前門後院,雖然小,但你從前頭出去,便可以到春風路,官兵人手不夠,搜街都是一條條來。你們出去了,暫時也算是安全了。”
我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大口大口喝着水,然後用袖子使勁一擦。然而忍不住,終究又落下淚來。她嘆了口氣,“我也只能幫你們到這兒了,這地方已經不是人住的,到處都是惡鬼。你們很了不起,方纔那個女子……若是能逃出去,你也不必掛懷。若是,若是有什麼意外,你也放心,我會爲她收屍。”
她說話斷斷續續,顯然是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我擡起頭,鄭重的對她行了一禮,“多謝。”
她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頭又傳來了腳步聲匆匆,似乎已經搜查到她前頭一戶。她立刻將我扶起來,“我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不像你們大戶人家的小姐溫文爾雅,但老孃也知道是非黑白。這種事,用不着謝我。快走,帶着這些人快走!”
外頭的腳步聲越發急促起來,人人都擡起都看着我。我忍住心中的悲慟,牽起一開始那個女孩的手,“來,春令姐姐爲了幫我們,已經……已經先去了。我帶你們找地方藏起來,不要哭,也不要害怕。”
這裡多半是些孩子,還有一個老嫗和幾個年輕的婦人。此刻臉色都便能蒼白,然而危難之中,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加懂得隱忍和堅持。所有人都注視着我,齊刷刷的點頭。
我從她的廂房裡走出去,只見那壯碩的婦人正大着嗓門和外頭的人說話,虛與委蛇,不肯讓人進來。
她一邊高聲大喊,一邊朝我擺手,示意我趕快離開。我替她掩上了門扉,終究別過頭去,讓最後一滴淚從眼角滑過。
孩子們雖然多,但是一個個都沉默不語,前面的街道寒氣森森,然而空曠無人,果然,衙門的守衛似乎不足,還是被臨時抽調回去了?我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已經可以預測,恐怕森爵和浩空,已經對衙門發動了攻擊。
我帶着他們腳步飛快,跨過了玉帶橋。橋下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斗,彷彿是銀河從天際浩浩蕩蕩奔流而下,美不勝收。
然而此刻在我眼中,每一顆破碎的星辰,都像是一條性命的隕落。我不忍再看下去,牽着一個孩子的手抵足狂奔。其餘人也拼勁了力氣,其中沒有一個人喊累,有個老嫗跌倒了,兩三個孩子頓時停下腳步,一起攙扶着她往前跑。我小聲告訴她們,快一些,再快一些!
所有人都在爲自己的生命而奔跑,或許是因爲春令激勵了我們,有些人氣喘吁吁,但終究敢在衙役出現在春風街的時候,我們已經跑過了玉帶橋。而在玉帶橋的另一邊,便是一層層獨立高大的平房。
此地荒無人煙,沉靜的像是墳冢。然而我卻知道,這是石崇的倉庫,也是崇德城中很多商人堆積貨物的地方,地形錯綜複雜,而且有些還是蘇裴安自己的領地。恐怕一時半會兒,他們是追不到這兒來的。
我從草堆裡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倉庫的大門,從前蘇裴安帶我來過這兒,幸好我還記得他將鑰匙藏在何處。打開了銅鎖,幾個婦人和我一起用力推開了大門,再合力將門合攏,大家都已經是汗溼重衣。
幾個孩子發出了歡呼聲,似乎覺得已經度過了仙境,隨意找地方躺了下去。我的嘴角也露出了春柳般的笑意,春令曾經說過,這些都是無意門的遺孤,他們的父親或者兄長有些已經死了,有些正在經歷生死搏殺,我一定要護他們周全,才能不愧對春令。
“姑娘也歇一歇吧,這一路上,對虧了姑娘的捨命救我們。”年老的老嫗走過來對我行了一禮,聲音顫顫巍巍。她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一隻眼睛已經瞎了。我連忙還禮,心中卻覺得酸澀無比。
我們真的是逃出來了麼,我們……又還能逃多久?要是他們輸了,那麼崇德城,就是所有人的葬身之地,可是贏的機會,又有多麼渺茫啊。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只好勉強笑了笑,只好讓孩子們在倉庫裡找一找有沒有吃的。然而箱子一個個打開,卻都只是些茶葉而已。我隱隱有些失望,就在此時,卻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姐姐,快來看,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