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皇太后的神色陡然一變,而扶着她的孫公公也大驚失色,“石大人麼?可是石大人當初和太后提起此事的時候,並沒有透露隻言片語啊。
“他當然不會透露隻言片語,石崇和你們合作,他能得到什麼呢?”我微微笑了起來,目光裡滿是譏誚,“皇上執掌政權的時候,他便已經是位極人臣,誰都知道日後石崇必然會和韓家一樣,成爲皇帝的左右手。布衣宰相,當由石崇而始。如今他又隨森爵平定楚國,天下一統,日後就算封王也不過是指日可待之事。你們拿什麼來誘使他謀逆?”
袁太后的神色越來越難看,“你不要做無謂挑撥,石崇狼子野心,哀家不是不知道。當天下傳承,不是靠一塊虎符就能左右。哀家曾允諾日後封三千里食邑封地給他,更可封鎮國公,如此盛寵,他區區一介布衣,又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皇太后說得對,天下傳承,不是一塊虎符就能左右的。但是皇太后卻忘了,臣妾還有一位皇子,如今也在石崇手中。主少國疑,但卻正是別有用心之人趁機作亂的時候。”我不再看他們,只是從袖子裡掏出手絹,小心翼翼擦去森爵額頭的汗珠。
他此刻沉睡如嬰兒,根本聽不見我們在說些什麼。我的語速卻越來越柔和,只怕將他驚醒,“皇太后只怕也是動了這樣的心思吧,臣妾生下了皇長子,一個未滿月的孩子,正是最好控制的時候。但皇太后千算萬算,卻不曾料到,會有人不僅僅想要異姓封王,更想顛覆御座?”
“賤婢,你以爲哀家當真不敢殺了你?”皇太后震怒,手中握着的龍頭柺杖重重敲擊在地面上。
我甚至不願回頭,只是見面孔伏在森爵肩膀,悶聲道:“皇太后想殺了碧清,其實易如反掌,然而碧清並不怕死,因爲只要我在,石崇纔有可能師出無名,挾持皇子。但是如果連臣妾都死了,那麼他更可高舉旗幟,一夕之間扭轉乾坤,也算不得什麼難事。臣妾相信石崇有這樣的本事,不知道皇太后,信不信?”
我側過臉,含笑如儀,彷彿說的只是天底下最尋常的小事。已經生出華髮的皇太后目光陡然鋒利如刀刃,這個在深宮之中經歷風波而如履平地,一步步成爲國母,侍奉過三代帝王的女人,見識比我想象中要來的深遠。
她冷笑了一聲,“不錯,哀家還要留着你一條賤命,日後自然有用。只是石崇從你手中拿走了虎符,你當真以爲日後他起兵謀逆,難道還會留你一條性命不成?”
“此事就不勞煩皇太后費心了,臣妾早就說過,臣妾並不怕死。”我低聲,並不放在心上。袁太后冷哼了一聲,終於拂袖而去,然而就在薄薄的日影快要將她徹底吞噬的時候,我卻驀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起身跑到了門邊,袁太后還站在臺階上,此刻看着我忽然冒出來,頓時皺起了眉。
孫公公和袁凝碧都嚇了一跳,只怕我對太皇太后不利,然而我卻只是抓着門框,並沒有想過沖出去。以卵擊石這樣愚蠢的事,我不會做,“皇太后,臣妾只是想問一句話而已。皇上也是皇太后的親孫子,皇太后何以忍心逼他到如此地步?”
手持龍頭柺杖的老嫗目光犀利,過了片刻後,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沙啞,卻帶着難以言說的尖銳,“森爵的確是我的孫子,可是這個孩子……日後只怕會將我的母族連根拔起!當初哀家極力扶持這個孫子坐穩了皇位,他也主動求取凝碧,可是結果呢?他一顆心都放在你身上,讓我袁家顏面掃地,甚至連皇長子都是你這個賤婢所生,哀家當真能夠信他,在哀家百年之後,還會護持袁家麼?”
皇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久經深宮的老人在這一刻,目光裡忽然露出了一絲憐憫,“你當真知道哀家這個孫子,究竟是個什麼人麼?”
我震驚,還想開口再問,然而袁太后已經大笑了起來,拂袖而去。
她青碧色的長衣如同一抹濃翠的綠蔭,然而倒映在我的心上,卻是遲遲不能抹去的烏雲。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回過頭去,只看見森爵雙眸緊閉,並沒有醒過來。他不知究竟服用了什麼藥,竟然能夠生生壓制住了所有的病情。此刻藥效已經過去了,我的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只覺得脈象紊亂,沉浮急促,只如斷脈。
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大雨,我靠在森爵的肩頭,一頭長髮無遮無攔,如雲墨水流披散開來。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了,我就這麼睡了一天,一隻手臂都被自己枕的發麻。但擡起頭來的時候,卻看見森爵已經醒了,目光清澈,彷彿是被大雨清洗過一樣。
我只覺得一陣心酸,我總以爲,我們還有十分漫長的一段時間要走。當初入宮的時候,心中想着不肯爲人做妾,也不甘心走上母親的舊路,所以纔會和石崇聯手,希望能夠從權勢之中,能到一點慰藉。
總以爲歲月是無窮無盡的,沒想到……一眨眼已經到了最後的歸期。
“那個丫頭,可靠麼?”他的聲音裡有一絲落寞,伸手觸碰這我的頭髮。
“可不可靠,哪裡還說得清呢,只有看天意罷了。若那孩子到頭來貪生怕死,或者中途出了什麼意外,那麼……或許是我們當真命數已盡了。”我低聲,牀榻上有淡淡的藥香味,還有森爵身上淡若無物的香氣,“這樣也好,若真是敗了,我總是和你在一塊兒的。”
“你年紀輕輕,就想着殉葬麼?”森爵笑了起來,他對生死看得這樣淡,就連說起自己的死亡,也一樣舉重若輕,“可是,我不準。”
“你不準,只怕也要準了。”我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難得語調輕快,“顯兒在石崇那,無論如何,他最後終究是能護住那個孩子的。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什麼好牽掛的,到時候能夠和你死在一起,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
我實在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但在遇見了石崇之後,我竟然慢慢也變得對死亡豁達起來。原來人這一生,當真可以遇到比性命還要寶貴的東西。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母親當初爲何決絕赴死的緣故。
森爵嘆息,“我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自己會死。每一天,都是和上蒼爭奪而來的壽數。正是因爲如此,所以並不害怕。只是碧清,若此事失敗,我不想看着你因爲我而有任何意外。”
我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說下去,“當初在崇德城內,我曾要你允諾不要背棄我。那麼今時今日,難道我可以棄你不顧麼?同心同德,夫妻一體,纔是我一生所求。”
當年在楚國宮內,本以爲我這一生,也不過是作爲一個宮女,窮盡了半生的命數,也不過如此了。運氣好一些,到了二十五歲或許還能因爲大赦而放出宮外。運氣差,便是在後宮之中老死爲止。
這波瀾壯闊的半生,我遇見自己一生所愛,罪臣之女成爲宸妃,翻雲覆雨,與天下謀棋局。當年那個以爲會在宮中白頭話玄宗的宮女,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那麼我又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外頭的雨聲漸漸大了,也不知道這一場大雨,和我當年被百官譴責女禍的時候,是否也會綿長太久?
“那個丫頭,去了多久了?”森爵的眉目原本如濃墨山水,此刻竟然也變得淡而模糊起來。
“已經有兩日的功夫了。”我低聲回答,“三日前我將虎符給了石崇,如今已經是第四日了。”
森爵點頭,“當初我在山谷之中,曾經想過將你交託給石崇,一念之差,我到底還是留住了你。但今時今日,我已經束縛你太久。碧清,你聽我說完。”他見我想要說什麼,用眼神制止了我,“有些事,我一直瞞着你,是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是沈岸的女兒。”
我神色一怔,萬萬不曾來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聽見自己父親的名字。
森爵的目光逐漸變冷,“你的父親當年鎮守燕雲十六州,魏國寸步難進。父王養精蓄銳,遲遲不曾對百濟和犬戎動手,不是因爲不能鎮壓,而是怕腹背受敵,讓你父親一路攻下燕雲。是我建言獻策,與楚國的涵山公主合作,設計讓你父親的士兵謀逆,楚王昏庸無道,對王座卻看得誰生命還重要。他聽信自己女兒的話,在城門外斬殺了你的父親,自毀城牆。於是魏國再也沒有後顧之憂,而楚國……如大廈將頹,再也無人能夠力挽狂瀾。”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原本靠在森爵的肩頭,此刻只覺渾身發冷,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只想與他隔的更遠。
“你當初在蘇裴安手中發現的譯書,提起你父親的名字,也不過是因爲我的叔父樑王與我一拍即合,甚至不惜聯合犬戎共同設局。你父親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有心算無形,也抵不住敵人和自己人,都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