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孔陡然僵硬了,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猛地笑了起來,“石崇,我從來就不曾看透過你!”
“你怎麼會知道,虎符在我這裡?”我的目光冷冽如刀,低聲道。
“虎符一分爲二,浩空手中有一半,皇上手中有另外一半。但是我們征討楚國的時候,軍令發下來的時候,上面的的印章,就只剩下了浩空手中的虎符,剩餘的,竟然是用了皇上的玉璽來代替。”石崇的嘴角微微上揚,帶着幾分玩味,“那個時候我便在懷疑,另一半虎符去了哪裡?”
“它可能在任何人手中,爲何你認爲一定會在我這兒?”我的面容看似鎮定,但收在袖中的手指卻顫抖起來。
那是我賴以維持的,最後的秘密。就如同不到最後時刻,絕對不會走的一步棋。但萬萬不曾想到,竟然會被石崇看穿。
“皇上能夠信賴的心腹,原本就不多。而南征北戰,已經是整個帝都命運的交織在一起,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時刻,竟然有一半虎符不翼而飛,除了留在你手中,我實在不做第二人想。”石崇的手指按在我的眉間,他的面孔湊近,帶着幾分無奈,過了好一會兒,“把虎符交出來吧,碧清,你曾說過,你會信任我。”
信任他,信任到,就算把虎符交出去也可以放心麼?我在這一剎,卻猛地遲疑了。如何去相信,一旦交出了虎符,就是將天下的兵權都交了出去。
森爵臨走之前,將虎符藏在我的衣袖裡。他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今天會有這樣的激變麼?
石崇眉目深深,“碧清,已經沒有機會了,趁着我還沒有改變心意的時候,把虎符交給我,那麼一切都還有機會。如果你不肯信我,那麼方纔的一切,就全都作廢!”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整顆心都被扭曲了起來。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從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延伸出兩條道路來。誰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麼,究竟是康莊大道,還是萬丈深淵,此刻,沒有任何人給我提示。
我努力咬着牙,石崇悄無聲息嘆了口氣,“碧清,你還是認爲我不值得信任麼?許多事情,我的的確確是盡力了。亂世之中,我要保全整個石家,更要爲日後着想。但願……有朝一日,你能體諒。”
他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似已經說到山窮水盡了。我看着他拂袖而去的模樣,終於伸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喃喃道:“石崇,我相信你,可是你不要讓我失望。這些年來,我們相互依存,我把你當做兄長,即便是在這個時候,我都願意信你。若你騙了我……”
“若我騙了你,那麼日後,你我便死生不復相見。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了,你以後,也不必管我。”他輕輕嘆息,終究還是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腕,低聲。
“我會送你到森爵身邊去,就用虎符作爲理由吧。把你送去森爵身邊,你會帶出虎符來。袁家固然驕縱,但同樣也一直想要虎符,這種情況之下,他們不會放棄。”
“當真可行?”我的心跳慢慢變得急促起來,一下下,像是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似的。石崇說的沒錯,他們都在找虎符,我可以以此作爲要挾去森爵身邊,可是……袁家卻未必這樣容易糊弄。
石崇看了我一眼,這才徐徐道:“放心,你忘記還有顯兒了麼。那孩子,我一直照顧得很好。但對袁家來說,只會認爲你投鼠忌器。有了那個孩子做把柄,誰都不會相信一個母親會置自己的孩子於險境。”
“顯兒……”我喃喃,“那個孩子,是我對不起他。我的一生,原本就是顛沛流離的一生。就算有了孩子,原本想要給他一個安穩的生活,但是終究也做不到。”
“那是你的軟肋,但又何嘗不是你可以利用別人的手段。”石崇的神情比我想象中要冷酷的多,然而那種冷漠,卻又帶着幾分安慰,“你放心,那個孩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不會讓它有任何的意外。”
“是,就是因爲知道你不會對他下手,所以當初我才心甘情願將孩子交給那些侍女,即便你用了攝魂香,我也不曾拆穿。”我低嘆了一聲,心中卻不是不愧疚的。
從一開始將長相思的簪子讓阿靜送入當鋪的時候,這本就是一個不能轉圜的局。我不能責怪石崇在最後關頭和袁家結成了同盟,在楊祖帶回楚國戰亂已經平息下來的時候,我的心中,何嘗不是對石崇充滿了質疑。
誰能夠不動聲色護送御駕回到帝都,除了石崇之外,我也不做第二人想。當年分花拂柳的相遇,如今再也是回不去了。我和石崇之間,哪怕是帶着再多的相知,始終也開始蘊藏了無聲的政治鬥爭。
在帝都之中待得久了,誰又能抽身而出,不染塵埃?那是我們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政治,是最無聊的遊戲,卻也讓人最樂此不疲。
我們之間,只怕也是充滿了這樣的猜忌和無聲的博弈。
石崇的動作迅捷,很快宮內就傳來了消息,袁家自然不放心將我送入皇宮,然而虎符的誘惑力卻未免太大。誰都知道,天下如今彷彿被放置在一個天平上,平衡是如此的微妙,似乎只要伸出手輕輕一碰,一切都會化作飛灰,轉瞬間便消失於無形。
只要能夠找到虎符,並且還有顯兒在,他是天下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只要有了虎符,並且加上森爵手中的玉璽,那麼帝位就會直接傳承給顯兒。
動盪會在頃刻之間消弭於無形,而袁家顯赫的地位,天下便再也無人能夠匹敵。
而我說到底,終究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從前無論是做了什麼,終究也不過是仰仗着森爵的緣故。然而如今森爵都已經病重無力再執掌天下的權柄,作爲依附他生存的後宮妃嬪,就更加無需當心。
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袁家的人,不會不答應。果然,在三日之後,石崇就備好了馬車,再次送我入宮。
只不過比起上一此入宮時候的忐忑,這一次我的心境,卻顯然正常的多。
石崇坐在馬車裡,他的喉嚨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嘶啞了起來,“碧清……你這一去,當真不後悔麼?”他掀開一半的車簾,目光復雜,說不出是感慨,還是在憐憫。
這些時日以來,石崇時時都曾經露出過這樣的神色,只是我從來都不曾放在眼裡,直到此刻才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石崇,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這一問,並不是他往常的語氣,好似另有心事,就連我聽着都覺得心中一堵。
“沒什麼。”他搖了搖頭,似有千言萬語,終究還是化作了一縷嘆息,“只是你此去宮中,有些事情,可能……會叫你失望。”
“失望?我還有什麼可值得失望的呢?”我失笑,就算此刻沒有銅鏡,我也能猜測出現在的沈碧清,是怎樣一張憔悴不堪的臉。
在石崇的府邸之中,我固然是錦衣玉食,一應吃穿用度,未必會比在皇宮之中要寒酸。然而再怎樣的錦衣華服與珍饈美味,都無法讓我的心平靜片刻。
只要一想到森爵如今生死未卜,我如何能夠心安理得享受這些東西?石崇想必也是從哪些眉梢眼角的風霜裡,終於再也絕口不提希望帶我離開的話。權勢滔天,腰纏萬貫的時候,人總以爲自己能夠掌控一切。
可是人的心,人的心又如何會被這些東西所左右?無論皇宮之中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麼,只要有森爵在,天堂地獄,不過是一念之差,我終究都是要去的。
我俯身對石崇行了一禮,坐在馬車裡的男子也知道我心意已決,終於嘆了口氣。他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終究是鬆開了手,在順貞門口停下來的馬車立刻掉頭遠去。而宮門內,一頂青色的小轎早已經守候多時了。
擡轎子的幾個宮人默不作聲,顯然是已經聽到了上頭的吩咐,只是爲首的內監走過來,對我笑了笑,“宸妃娘娘,一別多日,您倒是真的憔悴了許多。”
內侍的聲音十分尖銳,對方刻意壓低了聲音,甚至就連帽子都是低垂着的。我一時間有些詫異,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夠看破我的身份,而且……還這樣坦然?
他自己倒是忍不住往前靠近了幾步,一直到旁人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這才霍然擡起頭來。那是一張清俊的面孔,固然已經年過四十,然而嘴角卻依稀還帶着當年清俊的光。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然而卻還笑意輕輕,“看來宸妃娘娘還記得奴才。”
“多日不見,公公別來無恙。”我又怎麼會忘記呢,當初森爵的父親還在位的時候,他便伺候太后身邊。
說話辦事滴水不漏,實在叫人歎爲觀止。沒想到這麼久過去了,我們竟然還能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