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紀五
從岳飛家裡出來的時候,臨安城的雪下得更大了。
家家戶戶都收到了消息,閉上了屋門,自然也就沒人清掃門前的積雪。
站在門前往前頭一眺,整個臨安都變成了白色。
矮子站在屋檐下,伸手往外探了出去,只是一眨眼,那雪花兒便飄到了他的掌心裡,帶來陣陣的涼意。
唯有這個時候,他才真切的感覺到了,臨安與上京,其實差別也沒有那麼的大。
他好似失了神,但又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被姚太夫人的氣勢給微微震住了些。
那精忠報國四字,分開念有分開唸的神氣,合起來又有合起來的威力。
都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衆,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於是便有聖人出。
人和人站在一起是無法分別的,但人和禽獸站在一起,禽獸便會立即顯形。
在這位的面前,大夥兒竟都顯得像是禽獸了起來。
這麼大把年紀的婦人,固執一些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
趙士程是真的想不明白,老九出了名的昏君一個,屁本事都沒有,今年又濫殺了那麼多的大臣,衆人當早有不滿纔是。
但從趙鼎到蘇符,從自己的幾個兄弟到大宗正趙士,再到這些個武將們,竟然連一個支持自己的人都沒有。
此番此舉,到底是對,還是錯,到底該不該在這個時候這樣子做……
趙士程忽然覺得有些不確定了起來。
他有些擔心的看着矮子:“您之前說過,大金五十萬人去圍了潁州,若是真的,那老九當是十死無生纔是。”
“但現在雖然沒有收到他的消息,可您這邊,好像也沒有收到捷報,是嗎?”
若是老九死在了潁州,這話兒都不用宋人去傳,金人必定第一時間就會傳遍天下,至少也會傳遍兩淮。
“郡王……是在懷疑我大金鐵騎的實力嗎?”
矮子想得很清楚,一國有想要戰的人,就一定會有想要和的人。
這事兒在金國是這樣,在宋國也是這樣,單論金國現在的實力,絕對沒有繼續南下的本錢。 www ¸тt kán ¸℃ O
俘虜了一個趙構,他們還會繼續扶持其他的趙構出來,畢竟這位趙皇帝在北伐之前,已經將朝中的人全都給換成了主戰一派。
滅又滅不掉,打也打不過,不如讓它先自己亂起來。
比如說是現在,就算到時候潁州城沒破,趙皇帝依舊還活着,但趙士程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登了基,怎麼着也會撈着些支持他的人,或者說被趙皇帝給壓着,不敢言和的人。
就算他手掌大宋軍權,可那些武將的家人全都在這臨安……光是怎麼解決這裡,他就要頭疼好一陣子,哪裡還會有心去北伐。
如此,倒是也給了金國一些喘息的時機,那位趙皇帝下次再想開戰之前,也必然會顧慮得更多一些。
永嘉郡王被他的反問給噎住了,這時候他已經被架了起來,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
再說了,爲什麼要後退,這本來就是他一直都想要做的事情。
他沒有信或者不信的權力,這個時候,他只能選擇相信金人。
“那……該去的地方咱都去過了,卻是一個收穫都沒有,現在,咱們該去哪裡?”
“其實是還有一處的……應該說是兩處地方,您值得去一去。”
“還請先生教我。”
矮子終於把手給收了回來,這位郡王若真成了宋國的皇帝,那該有多好。
如此草包,哪堪得與大金爲敵。
話說回來,不是如此草包,他又哪裡來的機會。
“第一個,太學裡那些做工的大臣們……您終究還是要去見一面的。”
“正是,正是,先生說的有理!”
“第二個……西軍之首,劉光世。”
“這……”
趙士程不是沒有想過項光世,但這位早就被皇帝奪了兵權,甚至連姓氏都給奪了,現在與廢人沒什麼區別。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猶豫,矮子接着道:
“岳飛、王德、還有韓世忠,但凡是宋國數得出來名號的軍人,與這位都有着交際,要麼曾受制於他,要麼也掛着他劉家軍的名字。”
“他的作用,可要比王元帥大得多了。”
趙士程聽了這話,忽然有些激動了起來。
王燮一個寄祿官,都能憑着老臉叫來五千人,若是項光世也這樣幹了……
別的不說,他心裡頭肯定記恨老九得緊,正好爲我所用!
想着,帶着衆人連傘都沒撐一把,就要往項光世的家裡趕去。
只是才邁出去一步,便被身旁的護衛給攔了下來,不等他發問,那護衛看向了被拖出來的,身上全是傷痕的紀五:
“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這人適才出言不遜,已經被衆人給打了個遍體鱗傷。
問他身份吧,他一會兒說是各位的爹,一會兒又說是什麼皇帝的妹夫,瘋瘋癲癲的,反正是個神志不清的人。
也不知道這個瘋子是怎麼混進嶽府來的,但誰又會想要和一個瘋子較勁呢?
矮子也看了地上的這人一眼,只覺得他面熟得緊,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更何況現在這瘋子已經是面目全非了,再想細看,也是看不出個什麼道道來。
該出的氣兒也出了,永嘉郡王現在心裡頭裝着大事,他又要趕在明日日出之前宣佈老九已死的消息,時間着實是着急得很。
“隨地找個角落扔了吧……那個什麼,太夫人的柺杖趕緊送出城去,要用最快的時間送到岳飛的手裡,片刻也不許耽誤!”
“本王還真就不信了,都說忠孝不能兩全,本王也不是要逼着他幹什麼,退個兵而已,他還能連自家親孃都不顧了!”
他真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老九十幾道牌子你便回來了,如此聽話,莫非這姚太夫人,還不如那些牌子管用不成。
說着,便再沒有了人阻攔,永嘉郡王一行人將被雪覆蓋的路面上,踩出了亂糟糟的印子。
等這些人走遠了,紀五才勉力地掙扎着爬了起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一塊好肉,流出的血也全都凍在了傷口上,披頭散髮的模樣,倒是像極了一個惡鬼一般。
不過想着嶽少保的閨女沒事兒,他看着那守在岳家門口的兩個士兵,露出了自己白花花的大牙。
兩人看了看他,又相視了一眼……他們本來就是路上被王燮給招來的,還沒接受自己身份的轉變,就這麼糊里糊塗的跟着做了大事。
到了現在,他們好多人甚至都還不知道自己是要幹嘛。
面前這個本來就是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成了這副模樣,對兩人的衝擊還是挺大的。
“喂!你要去哪裡?”
這麼冷的天,這人走一步便摔一跤,然後又爬起來走一步,這麼走下去,走不出這條街就得丟了性命。
“喂!”
兩人喊了好幾聲,紀五卻是理也不理他們,只是自顧自的走着……他要去臨安府衙,要把這狗屁郡王謀反的事情說給辛府尹聽。
他只能做到這裡了,所以他就還想把這事兒給接着做完下去。
兩個士兵前些日子還是農民,只是冬天到了,地種不了,這纔出門想要尋些活計,把年關給過了,能入到軍中,純屬是巧合。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一時間,竟然把自己上司的囑咐丟到了腦後……實在是怪不得王燮,總共就那麼些人,既要看着八九處城門,還得看着兩千禁軍,還有宮裡的護衛、六部的署衙,人手實在是不夠,不然的話,也不會讓這樣的人來做差事了。
他們只知道有人便可,卻不知道這些個充數的農民軍,判斷善惡的方法簡單得很,莫說今日是紀五,就算是個金人成了這般模樣,也是不可能就這麼看着他被凍死的。
一人一邊,把紀五兩隻胳膊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紀五掙扎不得……說起來,他也沒有力氣去掙扎了。
但嘴巴仍是不停:
“你們……兩個狗日的,把老子放開!”
“伱這人,咱好心救你的性命,你卻這般辱罵,好生不識得道理!”
左邊的這位還了他一句,動作卻絲毫不改,帶着他往前走了一程,又問道:
“你要去哪裡?還記得自己的家不?這快過年了,可別死在了外面,徒讓家裡的人傷心。”
“你纔要死!你們這羣狗賊,等官家回來了,統統把你們做成油炸檜!”
右邊的那個卻不幹了:“咱投軍是要去打金人的,官家不賞咱們就算了,怎的還要把我們給炸了?你這瘋子,真是瘋了,盡是說些瘋話兒。”
“打金人,就你們倆?”
紀五臉上不屑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兩人,他們就地站了下來:
“怎的,我們兩個還不夠?你這人也忒小看了人些!當年嶽元帥不過也只是一農家子,現在如何?”
“你們既然認得嶽元帥,那知道你們守的那宅子,是誰的嗎?”
“管他是誰的,我們只聽軍令行事!”
紀五已經認定了這兩人就是個什麼都不明白的鄉巴佬,此時身爲皇親國戚的優越感,身爲臨安本地人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那便是嶽少保的府邸!”
兩人震驚的表情讓紀五非常滿足,連身上的傷口疼痛也似乎減輕了很多,他豪氣萬丈道:
“你們兩個狗日的鄉下人,幫着紂王做壞事了還不知道,你們的那個元帥,那個王爺,已經與金狗勾結了,就是想要趁着我姐夫北伐的時候,偷了他的菊花,好叫我姐夫顧前不顧尾。”
兩人還是有些不信,但見紀五信誓旦旦的模樣,又不得不相信幾分。
“這麼說來,大哥的姐夫便是嶽少保了?”
“哼?!”
紀五大頭一甩:“老子姐夫乃是趙官家,正兒八經的皇帝陛下!”
兩人再也繃不住,將這位皇親國戚給摔在了地上。
等紀五罵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把他給扶了起來,左邊的那個道:
“大哥,您說的可是真的?”
“冒認皇親是個什麼下場……那假柔福帝姬的事兒可聽過了?老子會騙你們?!”
“大哥,我們不是懷疑您的身份,而是……您說我們的元帥要謀反,這話兒可亂說不得,是要殺全家的!”
“騙你便是你兒子!”
紀五指揮着他們,讓他們往前面拐了好幾處,隨後能見到臨安府衙了,這才接着道:
“剛纔老子聽了個清楚,那個狗屁王爺逼着嶽少保的孃親寫信,要把嶽少保給叫回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是馬上就要把金人全都給打出去的時候,狗日的想把嶽少保給叫回來……那個矮子,你們都看到了的,那便是金人!”
右邊的那個接話:“不是說金人都有十丈高?那人不太像啊……”
“別管像不像,反正他就是……”
再有百步就能到臨安府衙了,紀五越發的不客氣了起來,直接爬到了當中一人的背上去……幸好這位莊稼人有的是把子力氣,倒也沒計較那麼許多。
“老子瞅着你們都是被騙過來的,現在趕緊回頭是岸,不然的話,老子的姐夫可沒有老子這麼好說話了……他老人家向來是能用刀子,就絕不廢話的人,光是今年死在他手裡的人,你們兩個儘可去打聽打聽。”
兩人早就被他恐嚇加威脅說服了許多,此番參軍確實是有許多的不對。
這臨安城守衛好好的,爲何要去繳了他們的械?若是見得人的事情,又爲何要讓各家閉門閉戶?
越想越覺得害怕,兩人只得不斷地討好紀五,終於在到了府衙之前,得了這位一個絕不追究的承諾。
“那便一起進去吧,這臨安府尹是你們五哥的老相識,進去吃點酒,暖暖身子也好。”
“不去了不去了,與我們一起來的同鄉還不知道這些事兒,我們要趕緊去告訴他們,免得不明不白的就丟了性命!”
說着,兩人又朝着紀五作了揖,這才感恩戴德的去了。
紀五也不強留,天氣冷了,這府衙連個站門的差人都沒有,幸好大門還敞開着,他好不容易纔邁了進去,短短的路程,硬是讓他走了小半炷香的時間。
只是這府衙裡安靜得很,他平日裡又是個典型的潑皮,到了這邊都是繞着路走,若不是今日有正事,他是決計不會來的。
越往裡走,紀五的心就越是不安。
他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兒,等過了那前方的公堂,到後衙的時候,紀五差點就暈死了過去。
滿地的都是屍體,看他們的打扮,全都是些臨安府衙的差人。
雪不斷地從天上灑下來,又蓋在他們的身上,許多人都被雪給蓋住了模樣,唯有已經成冰的血,和滿地的箭矢提醒着紀五,這裡剛纔發生了什麼事情。
辛府尹……
素來不怕神不怕鬼的紀五,忽然有些害怕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