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甜蜜的負擔
‘八荒爭湊,萬國鹹通。’
用這八個字來形容汴京城,應該說是昔日的汴京城,尚不能表其萬一。
它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壯麗、最富腴、最迷人的城市。
所有的美好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它的身上。
但在它的諸多特點裡只取一個的話,
應當是‘活力’。
它曾經是天下最有活力的地方,柳永在清明節的時候說:
水嬉舟動,禊飲筵開,銀塘似染,金堤如繡。是處王孫,幾多遊妓,往往攜纖手;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百萬呼盧,畫閣春風,十千沽酒……醉裡不尋花柳。
只可惜,都是曾經的事兒了……過了靖康那年,大夥兒再說起汴京來的時候,除了回憶與仇恨,便只剩下了可惜。
這種可惜瀰漫在每一個宋人,甚至是到過開封城、聽過開封城的人的心頭;自然了,這裡頭不包括女真。
對於女真來說,這裡是他們的戰利品,是他們崛起後將不可一世的遼國覆滅,將那遍地金銀的宋國納入囊中的見證罷了,開封再好,與那遼國的上京臨潢府,也沒有什麼區別。
當年城破之後,宗澤又在這裡做了留守,勉力抗金;等到杜充完全放棄這裡之時,用十室九空來形容昔日百萬戶的開封城,甚至都保守了一些。也一直到了南朝人全都退到了淮河之難,金國才第一次有了想要治理這裡的念頭。
於是,把很多關外的人給遷了進來。
這破落的開封,也算是漸漸開始恢復,雖然還是比不得當年,但比起大金國的上京會寧府來說,仍是要強上了不少。
潁州城破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初五,整整過去了十多天的時間。
而開封城裡第一個收到消息的,是紇石烈志寧,紇石烈家是世襲的猛安,紇石烈志寧又是家中長子,如果他是漢人,那便應該說他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但他是金人,就只能說他是文武雙全了。
恰好,他的妻子是金國的永安縣主,恰好,這永安縣主又是完顏兀朮的女兒,
所以恰好,志寧便是金國四太子最爲喜歡的一個女婿。
爲什麼是最喜歡的,因爲他腦子轉得快。
也正因爲他腦子轉得快,所以在收到這本來十天前就應該收到的急報之時,他第一反應是不信的。
那來傳話的人仍是心有餘悸:
“早一月前右丞相便傳書來要了一副鞍具,定要剛滿月的牛犢之皮,說是隻有這樣方能戰無不勝。”
“可小人一時間在開封城尋找不得,只得找到了一戶剛剛有牛下崽的人家,生生地等了一個月,如此才耽誤了這些時日。”
“但正想着親自給右丞相送去,還沒入城,便看到了那掛着的漢軍旗幟,小人擔心有誤,又和幾個同行的混入了城中,這才知道了當中的緣由。”
那人像是想到了什麼痛苦不堪的事情,頓了好一會兒才接着道:
“南蠻在城外挖了好大一個坑,小人剛到那日,正遇到,正遇到他們將大金士兵給推了進去……”
他嚥了咽喉嚨:“恐怕得有兩三千人!就這麼被埋了,南蠻也忒無人性了些……將軍當快些稟報四太子,好爲我大金兒郎報仇纔是!”
志寧想了一會兒,隨後便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謊報軍情要被怎麼處罰,你心裡頭應該要有數。”
那人哪裡敢說不,只是不斷地重複:
“有數,有數!小人親眼所見,自然有數!”
而看到他這般肯定,志寧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若是假的,那該有多好。
四太子對潁州之看重,除了此地易守難攻之外,還因爲這裡靠近淮河,是四太子與宋人作戰的戰略重心。
有這裡在,不管兩淮、襄陽的兵往前推多遠,只要潁州不丟,便隨時都有可能截斷宋人的退路,現在金國一直是以守待攻的目的,也正是因爲這個。
他們兵力就這麼多,推得越深,便越危險。
如此,纔派了三大王過去盯着……可現在算起時間來,不過一個月多點兒的時間而已,潁州便丟了。
完顏兀朮精心佈置的棋局還沒開始,就亂做了一盤,他會是個什麼反應,志寧大概已經能夠想得到了。
帶着這人一直進了當年的皇宮,所幸趙家父子投降得痛快,汴京城裡的大部分建築都還保存得完好,雖然死了很多人,但現在也早都聞不到臭味了。
一路向北,一直到了文德殿,這裡是當年南朝皇帝上朝前後歇息的地方,四太子的親兵說了,他現在就在這裡。
但看着緊閉着的大殿門,還有兩旁面色尷尬的守衛,志寧已經猜想到了什麼,默默地帶着那人站到了一旁。
這殿的隔音效果並不是很好,裡面的動靜傳到來外面來,每個人都聽了個清楚。
“這……裡便是……你家,你爹……伱兄長的……地方,在你家……你是不是更……快活。”
男人的聲音渾厚無比,帶着陣陣喘息……不用想,也知道四太子現在在忙活什麼。
來報消息的這人只是一工匠,哪裡有機會接觸到四太子,更遑論是現今這個場面。
只是想着,那四太子已年近六十,卻仍有這般精神……聽那裡邊女子的聲音,當真是如登了極樂一般。
透過門縫看去,只能見一個壯如熊的男人在努力着,他前面是個趴着的女人,看不清楚模樣。
“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
志寧的話傳到他耳朵裡,這人立馬收起了心思,與衆人一起看起了太陽來。
又過了一會兒,裡面的動靜才漸漸小了下去,大門被打開了,志寧又等上了一盞茶,這才走了進去。
“爹爹,有急報。”
一開始的時候,儘管有準備,但還是被宋人給打了個錯手不及。
但也正是因爲有準備,所以金兵反應得很快,現在各地都已經到了相持的階段,像是八月十五韓世忠一日連下三地的時候,再也不會出現了。
相反的,完顏兀朮最在意的岳飛等人在圍汝州,而他也已經派了援軍過去,韓世忠才把海州拿下,目前面對濟南府過去的援軍,他只有自保的能力,再也前進不了一步。
而兩淮的其他嘍囉,除了拿下了個宿州之外,便再沒有了別的消息。
那麼……那頭熊坐在上邊兒的椅子上,接過人遞來的溼手帕擦了擦汗,與他一起的女人現在仍站在他的身邊,只是換了個角色,現在爲他沏起了茶來。
“是汝州嗎?俺早就說了要親自去,你非不肯,現在好了,多生了這些事端!”
光聽着他說話的語氣,簡直與鄰里間的老頭兒差不多,只不過是聲音大了些。
志寧沒有賣彎子,輕輕從嘴裡吐出來了兩個字:
“潁州。”
‘啪啦~’
四太子纔剛端上來的茶碗,還沒送入口中,便給落到了地上。
志寧往後退了一步,示意那人將經過再說一遍。
那人作了揖,連忙把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啪!’
這下子,是四太子拍在案上的聲音。
“他是在亂俺的軍心,志寧,這般話你也能信!”
“潁州精兵五萬,又有鐵浮屠在那,韓常他們三個纔過去幾日?就算是三頭豬,也不可能這麼快把潁州給丟了!”
“而且……”也許是自己說服了自己,完顏兀朮也漸漸平和了下來,“潁州潁水直達開封,俺就不信一個人都沒逃出來,俺就不信要過這麼些天才能傳到這開封來!”
來傳消息的人立馬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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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千真萬確,小人不敢隱瞞,不敢說假話!”
“對了!”那人往腦門上一拍,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他連忙道:“宋國皇帝,宋國皇帝親自率兵去的,他現在還在潁州城!”
聽了這話,四太子哈哈大笑了起來。
如果說之前只有五分不信,那麼現在便是到了十分。
他將手蓋在了旁邊女人的臀上,柔聲道:
“你瞧,他們說你九哥有這般大的本事,你信嗎?”
這女子貌美至極,她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繼續爲完顏兀朮沏茶。
“你瞧,連她都不信,俺怎麼可能相信你的鬼話!”
說着,他站起了身來,對着紇石烈志寧道:
“把這人砍成八塊,丟到花園裡餵魚。”
話音剛落,便見一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朝着四太子行了一禮。
若是郭藥師在這裡,一定會叫出聲來……這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隨完顏宗望攻宋時,以二謀克先登,取下宋金交戰第一勝的完顏阿魯補。
這次完顏兀朮南下,第一個渡過黃河的人,也是他。
而現在,他是河南路統制,也是開封府的父母官。
“怎麼了?”
阿魯補看着四太子,神色比一旁的志寧更冷:
“潁州出事了?”
他沒有回答四太子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完顏兀朮的笑容消失了下去,他沉聲道:
“怎麼這麼問?”
又是一個問題,都是用問題來回答問題的話,是永遠都沒有結果的。
阿魯補頓了頓,朝着殿外招了招手,來了個端着木托盤的士兵。
“今日有人把這個丟在了南城門的外面。”
他把布掀開,露出了一個人頭來。
“突合速?!”
四太子幾乎是從上方摔了下來,他踉蹌地到了這人面前,手輕微地顫抖着,想要撫在這人頭上去。
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只是看着志寧帶來的那人……那工匠跪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四太子……”
“你剛纔說,宋國的皇帝也在那裡?”
“在的在的!潁州城的南人都說他是在的!”
‘啪啦~’
又是一聲脆響,那個泡茶的女人,將剛剛沏好的茶碗,又給摔在了地上。
……
宋,潁州城。
劉邦有些無語的看着面前這個人,他眉頭都皺出了好幾道褶子來,牙關也是咬了又咬,這才止住了想要給這人一拳的衝動。
兵部尚書劉子羽,親自從臨安跑到了潁州來。
半月前,收到潁州城破、皇帝大破鐵浮屠、斬兩王、降韓常的消息,整個臨安朝廷都沸騰得像一鍋滴了冷水的熱油。
就不說與金人了,大宋立國至今,南邊北邊西邊到處都打過了,唯有此戰,最是痛快,也影響最大,潁州之戰,當屬立國以來第一。
當然了,高興是高興了,除了金人外,也有愁的人。
比如說三司使胡銓,皇帝一開口就給他要一百萬錢,說是要用來賞賜給諸軍士。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一百萬錢不是沒有,要拿也拿得出來,憑心而論,潁州這場大捷也擔得起這一百萬。
但其他的地方呢?
韓世忠拿下了海州,楊沂中趙密拿下了宿州,還有正在圍攻汝州的岳飛,這些人哪個不是張着嘴巴等着吃飯的主?
再者說了,一次潁州就要這麼多,等真把金人給趕出去了,那是不是要一千萬,一萬萬?
再有錢,也得省着點花不是?
以前老是打敗仗,只覺得憋屈、苦惱。
現在好了,勝仗接二連三,朝中的幾個老頭兒這才體會到了,什麼纔是……
甜蜜的負擔。
胡銓擔心自己的鬍子,便請了劉子羽來,勸勸這位趙官家,往後的日子還長,別一下子就給全嚯嚯了。
劉尚書也是個爽快的人,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見面行了禮,第一句話便是:
“去年岳飛克復諸郡,整軍所得賞錢不過二十萬,今日官家開口就要百萬,是不是厚此薄彼了些?”
劉邦正在與韓常吹噓,說大宋如何如何有錢,你狗日的棄暗投明,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正好,便遇到了劉尚書來了這麼一出。
你說他能不氣嘛。
不過氣歸氣,他也知道劉子羽這夥人的想法,知道他們是在爲國分憂,也不好把話給說難聽了。
他把劉子羽拉到了一頭:
“這也不全是賞錢,還有別的用處嘛……一百萬,朕還是省着說的,你莫要小氣,老子難得開口一次。”
劉子羽眼睛賺了賺:“您是想在這裡修座行宮?”
“修……修什麼修,是有別的用途!”
“那您便說來,臣也好與趙相他們合計合計。”
劉邦頓了頓,指着外面挑着擔子的民夫道:
“老子要挖條地道,這些人不得給人家工錢?”
“地道?什麼地道?”
“城裡到城外的地道啊!你自個兒想想,金人知道了朕在這裡,不馬上就得派大軍來?來了若是老子打不過,那還不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劉子羽朝着他作揖道:“官家,那便回去吧,您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劉邦沒有理他:“韓常帶過來的兩萬多人,不也得給人家軍餉,這是要算進去的。”
“還有去年幫劉信叔守城的百姓,被金人給清算了的,不得給人家撫卹?”
“還有城防工事……那箭塔、那門樓,都是要多蓋的。”
“還有朕每日的穿衣吃飯,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娘子,不得給人家聘禮?”
“還有……”
劉子羽再也忍耐不住:“臣知道了……但是陛下,您把自己置於這般境地,可曾想過萬一?”
“萬一?”
劉邦笑道:“自然是想過的,所以,朕也有話要與你說。”
等皇帝說完,劉尚書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這……您是不是多慮了。”
“不多慮,這,便是萬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