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沒有拋棄
一直等入了金軍大營,種風方纔知曉了,這裡來了多少人。
整個潁州不說全部,但三有其二的數目,當是都到了。
大夥兒被圍在西城門的外邊兒,又被人給編好了隊伍……二十個人分成一組,男左女右分開蹲着。
和之前接觸過的百姓不一樣,這潁州城裡的百姓,並不似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樣。
驚恐、害怕、絕望,這些本來再正常不過的情緒,卻難以在他們的身上看到,或者說是感受到。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
種風覺得,應該是麻木。
擡頭看去,每個人都沉默着,他們沉默着的注視着這一切,任由金軍在他們面前安排着差事,不說答應,也不說拒絕。
明明啞的只是那個顏二娘子,卻好像每個人都不會說話了一般。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個婦人的身上……若說之前還沒發現,現在在衆多女人的中間,才真切察覺到了她的好看。
她一直都是那副表情,不管金人罵得再難聽,甚至是直接蠻橫地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也依舊是那樣,連眉頭也沒皺得一下。
此時已到了傍晚,看來今日是做不了什麼了。
金軍安排了人來放飯,說是放飯,每人一個餅而已。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衆金人才稍微鬆懈了些,也再不會對着人羣裡發出的微小動靜而不依不饒了。
那餅胡亂地被扔在了地上,種風沒甚食慾,就看着旁邊的人胡亂嚥着,待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與人打起了招呼:
“大哥,您是這潁州城的人?”
這人有些貪婪地吮吸着自己的每一個手指,不浪費半點這餅的味道。
好似沒有聽到種風的話一般,只是認真地吸着,吸得指頭上方與手的顏色都變了不同。
沒有收到迴應,他也不氣惱,又朝着旁邊的那個問道:
“兄弟,我不是潁州的,你是哪裡來的?”
這位比前一位要稍好一些,但也只是稍好一些,畢竟擡頭看了種風一眼,但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心裡面輕輕嘆息了一聲,種風低聲道:
“大夥兒想活命不?想活命的就與我說一聲,我有辦法!”
“咱們這兒有幾萬人,真要鐵了心衝一番,這金人哪裡能攔得過來?”
“說是去修繕城防工事,但這刀劍無眼,那些雜種又心狠手黑,咱們還不如拼一番,至少還能有個機會。”
“陛下!陛下親征的消息你們聽說了嗎?壽州距此地纔多遠?這潁州遲早也得被攻下來。”
“退一萬步說,大夥兒真要幫金人的忙,去抵禦咱大宋的部隊?”
他好似在唱一臺沒有觀衆的戲,任他說得口乾舌燥,也沒有一個人理他。
每個人在吃完飯後,又恢復了之前的那個模樣,他們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但總是能夠看得認真,認真到連眨也不眨。
心裡頭漸漸有些焦躁了起來,若在此等候機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見到突合速的人影。
就在他埋頭想着辦法的時候,隔壁終於有些騷動了起來。
他心裡一驚,擡頭看去,見幾個兵士入了女人堆裡,像是買菜一般的挑選着,被他們給選中的,手上便被套上了繩索……
不用多說,也知道是要幹嘛了。
旁人他不認得,但見已經被選到的幾人……當中有一個他是見過的。
就在剛纔,剛纔一同被押解過來的路上,這姑娘便是那惡鄰居的閨女。
瞅着只有十六七的年歲,水靈靈的,此時整個人都有些被嚇住了,只是眼眶含淚,模樣十分委屈。
又見他們終於到了顏二娘子身旁,爲首的那人盯着她看了好久,沒有意外地把她也給綁了起來。
種風焦急萬分,他就只有鞋裡藏了把巴掌大小的匕首,可光這裡的守軍就有幾千,更遑論東城門的裡面,還藏了數萬人。
他能做的不多,他的理智也告訴他他不應該輕舉妄動,他是來報仇的,不能在此時暴露了身份。
但他要是能理智的話,早就與皇城司的探子一齊出城去了。
只是略微的掙扎了一下,他一手抓了把泥,一手摸到了腳邊……等一會兒他們過來,自己便能夠第一時間動起來。
至於之後的事情,那便只有看命了。
看着他們挑了三十來個女人,已經打算就此作罷,正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種風的拳頭越捏越緊,汗水也從他的腦袋上滴了下來。
不過,有人比他動作更快。
那告發顏二娘子的惡鄰居,從種風的身後竄了出來,一下子便攔住了衆人的去路。
只一瞬間,這待了幾萬人的空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將軍,我家閨女還沒嫁人,您便放她一馬,小人當牛做馬報答於您!”
他沒有亂來,這個時候,他還是試圖用賣慘來爲自己女兒保住一份清白。
但是,入了金營,連皇帝的女人都沒辦法,更何況是他一個普通的百姓。
“小人還有點積蓄在家中,只要將軍能夠放了小人閨女,小人全都孝敬給您,全都孝敬給您!”
爲首的那個人,頭髮綁成了好多個辮子,確實是個金人無疑了。
他看着這個俯身跪地的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不懂他說話,一腳便把他給踢到了一邊。
這鄰居被踢了個四仰朝天,足見這人用力之大。
但他連叫苦的反應也沒有,見他們就要往前走去,又立馬手腳並用,爬到了那金人的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
“將軍!上次我家沒有人幫助過南賊,我全家上下俱是一心向着大金的,您就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閨女……”
話還沒說完,他便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砍的腦袋還是脖子,反正大夥兒只能見到血浸染得泥土變了色,只聽到他姑娘的悲鳴聲。
又一腳,把這人踢得遠了一些,那金人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彷彿殺的不是一個人,是一隻豬,一隻狗,一頭畜生。
種風咬得牙關作響,他額頭間青筋暴起。
又看到周圍的這些人,竟然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彷彿看到的不是死了一個同胞,而是死了一隻豬,一隻狗,一頭畜生。
他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等這人走到了身前,他忽地站起身來,卻恰好與這金人對上了眼神。
兩人就這麼看着,種風愣了一愣,將手中的泥土糊了那人一臉,然後又立馬朝着顏二娘子衝去,一刀割斷了她手上的繩索,抓着她的手便開始跑。
場面終於有些亂了起來,他此時還沒有失去理智,知道往外跑只有死路一條。
便帶着她往人堆裡闖,所有人都成爲了他們爲金人設下的障礙。
但只跑了十幾米,他便停了下來。
身後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他回頭看去……
是的,這些人確實阻礙了身後想要追捕他的金兵。
但這些金兵連想都沒想,像是割麥子一般地,揮刀便砍。
那日在臨安城中,試圖刺殺張俊的時候;
臨安百姓也是這般,擋住了張俊的去路。
張俊是宋人,擋他去路的也是宋人,他說殺便殺了。
而今日,被擋去去路的是金人。
他們也是殺,所以殺得比張太尉還要乾脆,還要果斷。
種風看着這一切,忽然有些想要掉淚。
爲了救一個人,卻犧牲了十個、百個人。
這一切,都是因爲他。
從小,家中長輩便告訴他,他種家先祖的事蹟。
都是英雄,直到种師道种師中身死,他種家的人也都是英雄。
他一直以爲,自己也會的,也會踏上與祖輩一樣的路,做一樣的大英雄。
可是今天這個時候,他看着這些人,看着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
種風不得不承認,他不是。
“上啊!你們上啊!”
他已經鬆開了顏二娘子的手,不住地朝着旁邊的人嘶吼着。
提刀來追的不過三四十人,更多的金兵只是看着。
而這裡幾萬漢人,哪怕是一齊衝上去,也不至於讓這些金兵像砍瓜切菜一般宰割。
可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話,他們畢竟是人,各自朝着兩邊散了開來,終於露出了一個大大的通道出來。
種風拎着匕首,整個人的顫抖着,說不清是激動的,還是害怕的。
“上啊……”
語氣中好似帶了些哀求,他的聲音也低了下來。
看着迎面而來的金人,大宋皇城司都指揮使,終於還是迎了上去。
……
突合速站在城門上,下面這麼大的動靜,他一早便注意到了。
看着漢人抓着一個女人就逃……這種戲碼,他不知道見過了多少。
比這精彩的有的是,這位龍虎大王本來也沒什麼興趣。
但當看到那人,左騰右閃、連翻滾帶爬地躲着旁人攻勢,又用匕首嘗試進攻的時候……這個身法,這個姿勢,讓他很快便想起了一些東西。
“種家……”
人這一生總有些東西是忘不掉的。
回憶這個東西,就像是適合窖藏的酒一般,就算刻意的不去想起,但壓得越久,最後出窖的時候,滋味便也越是濃厚。
就像是突合速現在這般。
十幾年過去了,他還以爲那種家人已經全都死絕了。
他這一生,以八謀克破石嶺關數萬屯兵;以九千兵攻宋將黃迪三十萬,殺敵八萬;取憲州、攻太原,略定河東郡縣……
若說有讓他記憶深刻的,便是生平第一敗,也是唯一一敗,便是去年在郾城輸給了岳飛。
其餘的,就是在榆次斬殺种師中了,正因此戰,他才能夠名震天下,才能夠平步青雲。
沒想到,竟然在今日又見到了種家人。
突合速喚了親兵過來:
“抓活的。”
頓了頓,又補充道:“可以殘。”
也就是這個命令,讓下方的種風活了下來。
但也只是活了下來。
一個打十個這種故事,可能發生在岳雲的身上,但不太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
也就是金人不能傷他性命,不然的話……
儘管如此,他掙扎得厲害,又接連劃傷了好幾個人的手,本來想直接砍掉,又擔心其失血而亡。
只得把他的雙手給擰斷了骨頭,但他又要用腳來踹,於是,把他的腳也給打斷了。
此時的種風側躺在地上,整個人不住地抽搐着。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周圍的人,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他便不應該把希望放在他們身上的。
可是直到現在,他也仍舊看着大家。
他不甘。
不是不甘於就此丟了性命,而是不甘於,連一個站出來的人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他們甚至連逃的想法都沒。
種風被打斷了雙手雙腳,這潁州城的百姓,好像被打斷了靈魂。
一個,哪怕是往前站一步也好!
說不清楚是憤怒還是悲哀,因爲當那個金國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種家?”
種風擡起頭來,看着這個滿臉絡腮鬍、下巴疊了好幾層肥肉的金人。
沒有說話。
突合速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
“榆次之戰,砍了种師中腦袋的人……便是本王。”
“我是完顏突合速,伱的仇人。”
聽見這句,種風整個人又開始顫抖了起來。
他死死的盯着這個金國人,好像要用目光把他給活剮了去。
瞧見種風的這個反應,突合速非常滿意。
他蹲下了身來,看着就要落下去的太陽,眯起了自己的眼睛:
“种師中,還有你們種家那些個子弟,我一個也沒留,全都殺了。”
“那老頭兒與你是什麼關係?說起來,也唯有他的骨頭嘴硬,喏……”
說着,他把自己的衣服一扯,露出了一條指頭粗細、巴掌長的傷口出來。
“這就是他留下的。”
“不過,我在他身上留下的更多就是了。”
種風想要站起身來,可是每掙扎一下,雙腿便傳來劇痛。
他好像一條從水裡到了地面上的魚,撲騰個不停。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留你的性命嗎?”
突合速舔了舔自己的嘴脣:“因爲這些年來,我時常會想起种師中那個老東西。”
“一想起他,我就恨得不行……當日,還是讓他死得痛快了些。”
“我應該學着你們的皇帝對秦檜那樣,把他的肉一刀一刀的割下來,割下來下酒。”
“這是本王生平最恨的事情。”
“而你……來得剛好。”
這龍虎大王站起了身來,種風瘋了似的大叫着……這人踩到了他的腿上,用力的在他腿上摩擦。
“你們種家都該死,每一個人都該死。”
“种師中以爲他能夠救太原,不,他救不了,他只能把命扔在那。”
“就像是你,你以爲你能救得了那個女人?”
“你救不了,而且,你會和那個蠢笨的老頭兒一樣……不同的是,你會死得更慢一些。”
說着,突合速揮了揮手,顏二娘子便被兩人給押了過來。
她終於像是明白了什麼,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種風,臉上有了其他的表情。
“這是你喜歡的人,是你的婆娘,是嗎?”
除了這個理由,突合速找不到這人會拼命的原因。
“現在,她就要在你的面前,被扒光。”
“你難受嗎?你難受極了!”
說着,他便示意旁人動手,種風好不容易纔擡起頭來,看着一羣人朝着顏二娘子撲了過去。
“放……放了她。”
突合速臉上帶着笑:“求我,求我我便放了她。”
“我不……我不能,我……”
種風低聲呢喃着,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一般。
可是看着他們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近的那個一手便撕爛了她的衣衫,露出了裡面的褻衣。
“不要……”
“求我!”
“我求你!我求你……放了她。”
種風整個人把臉給埋進了土裡,聲音也變得甕了起來。
“哈哈哈……”
突合速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至極的事情,他笑得狂妄極了。
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捂住了肚子,笑得整個人抖成了篩子。
“种師中,你瞧好了,這便是你的後人,這便是你種家的人!”
“你敗給了我,你的後人也要伏在我的腳下!”
“种師中……种師中!”
這羣金人分明聽見了大王與這人的對話,所以當種風開口,他們便停了下來。
突合速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時間,竟再沒有人去管這兩個。
顏二娘子身上的衣服爛作了碎布,她也不管不顧,任由自己的身體被他們給打量着。
她慢慢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踱步到了種風的面前。
“謝謝你。”
這分明是個女人的聲音!
種風緩緩地轉過了頭來……他的臉上全是泥土,已經看不清楚本來的模樣。
“你……說什麼?”
顏二娘子一顰一笑,不說傾國傾城,可確實是動人至極。
“以前我不明白,爲什麼他要那麼做。”
“爲什麼他明明都被你們給放棄了,卻還是要念着你們。”
“其實,做金人與做宋人,只要能活下去,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她伸手撫上了種風的臉,用拇指輕輕擦去了上面沾着的泥:
“今天我明白了。”
“因爲南邊,還有你這樣的人在……他是與你一樣的人。”
“潁州是你們……”說着,她看向了突合速,“還有他們都想要的地方。”
“可潁州城的百姓,想要做宋人的,都被你們給拋棄了;想要做金人的,又不被他們給當做金人。”
“所以,你別怪他們,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哪裡又知道該幫着誰。”
顏二娘子溫柔極了,她確實是想起了故人來。
自己那個青梅竹馬的相公,若這天下太平的話,他也應該取得了功名,自己也應該爲他生了娃娃。
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有些怪起他來……你一個書生,何必去參與他們的那些事兒呢。
現在好了,把性命都給丟了吧!
怪是怪,但如潮水一般從胸口涌出來的東西,分明是思念。
種風紅着眼眶,側着臉,也不顧身上傳來的劇痛,大聲喊道:
“潁州百姓聽好了,我是大宋皇城司指揮使,是直接聽命於陛下的人!”
他一邊吼着,每說上一個字,便要吞些泥土到嘴裡。
但現在,他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突合速聽了這話,終於反應了過來,他饒有興趣的看着種風。
“陛下率大軍北上親征,已經奪下了壽州,你們都已經知道了這消息。”
“皇上未曾忘記過你們,南方的百姓也未曾忘記過你們!”
“你們是漢人,是宋人,你們有自己的國,有自己的種!”
“沒有人拋棄你們,沒有人拋棄你們!”
“大家等着,我等與金賊血仇不共戴天,總有一日,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說着,他想起了那日在壽州城中的時候。
儘管喉嚨已經變得沙啞,他還是大吼着,用盡全力的大吼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待從頭……”
他一直重複着這句話,因爲他分明看了個清楚,已經有人站了起來。
而且,還有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
突合速也瞧見了,不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有些感慨:“就這還相信你家趙皇帝這一點,你與种師中倒是挺像。”
“可是,种師中是錯的,你也是。”
話音剛落,一支弩箭便射了過來。
擦着突合速的耳朵……一滴鮮血落在了他的耳垂上,就這麼掛着,也不落下去。
要說這也確實是個狠人,連捂耳朵的動作都沒有,就像是被蚊子給叮咬了一下。
他只是看着弩箭射來的方向……
越來越多的弩箭飛了過來。
一個,兩個……一萬個,一羣人朝着潁州城飛奔而來。
喊殺聲不絕於耳,突合速終於想起把僵在臉上的笑容給收了起來。
他看着爲首的那人,聽見他喊道:
“張俊,你射個逑!還不如讓老子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