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名士之後
歐陽愬不姓歐陽,就像是關路也不姓關一樣。
他姓歐,與如果歐陽修也姓歐的話,估計還能扯上點關係,從他這輩往祖上數八代,家中出過最大官還是幹德二年的時候,太祖皇帝在位時期,一個叫作歐慶的祖先做了一縣知事。
歐陽修在《居士集》裡頭,專門爲歐慶寫了篇墓誌銘《永春縣令歐君墓表》,歐陽愬對這篇幾百字的墓誌銘倒背如流,他一個連字兒也不識得幾個的人,把這玩意兒給當做了傳家之寶,一個人在世上活着,總要有些東西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沒有白白來過,證明自己曾經來過,這篇墓誌銘,便是歐陽愬的證明了。
本來日子就這麼過着,靠着祖先的庇佑,在襄陽那邊能有幾塊地耕種,不說大富大貴吧,至少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一直到有一天,他在田裡正盤算着來年的收成呢,就見了大片大片的人跑來,還以爲是發生什麼大事兒了,嚇得老頭兒也跟着一起跑,跑了許久,他才攔住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
“發生啥事了?”
小孩兒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沒個邏輯,只是從斷斷續續的言語裡頭,歐陽愬知道了是開封府破了。
金人南下的消息早已不是什麼秘聞,太原也被圍了一年多了,可是那開封府,那歐陽愬從未去過,但也知道是天上人間的開封府,怎麼的就破了呢?
歐陽愬不明白,便問他道:“破了?怎的破了?小種經略相公呢?折家的相公呢?李相公呢?兩位聖人呢?”
小孩兒見被同伴給落在了後頭,心裡頭着急得很,便胡亂回他道:
“死啦死啦,全都死啦!”
“住口!”歐陽愬自詡是名門之後,是孔門學子……雖然他只會背那篇墓誌銘罷了,但此時還是惱怒無比,“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小孩兒兩眼一紅:“都死啦都死啦!俺爹俺娘全都死啦!”
歐陽愬很難描述當時自己的那份心情,但總的來說,就好像是天塌了。
天塌了,光也沒了,往前看去,盡是一片黑茫茫的虛無,他瞧不清楚前頭的路,自個兒也就變得迷茫了起來。
後來他便收養了這小子,好在襄陽這地方有着豐富的抗爭經驗,日子還算太平,再到後來……便是聽見說趙官家繼位,趙官家南巡,趙官家拋下宗元帥跑了。
他每次給這小子說起來的時候,小孩兒都是氣憤得很,不住地問候趙家的先人,歐陽愬一開始的時候還與他對罵,等後來宗澤死了,李綱也死了,小孩兒再罵的時候,他也就跟着一起罵了。
身爲名士之後,他這是不忠不孝了,周圍有不少鬧起來造反的,特別是那兩年,整個湖南湖北全都是反賊……歐陽愬老家就是湖南的,老家那邊不時也有人寄些書信過來,讓他一齊過去,共謀大事。
畢竟他會背墓誌銘,是個文化人,一羣泥腿子造反,最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文化人。
哪怕,他只會背墓誌銘。
他本來都要去了的,房屋田地都給盤了出去,偏生那天,他遇到了一個後生子,一個劍眉星目,尚未白髮,一臉慈悲的後生。
後生在田裡勞作着,還與他說些打仗的事兒,聽後生說,他曾在宗元帥手底下做過事,歐陽愬對他自然是敬佩得很,後生向他請教水稻的法子,說是北邊種這個的不多,他則問後生許多關於金人的故事。
自然了,偶爾表露一下自己祖先的事蹟,也讓後生對他有禮貌得很。
歐陽愬問他:“那兩位官家不知道要在北邊吃多少的苦頭哩!你說啊你說,那二位還能回來嘛?”
後生頓了一頓,非常堅定的告訴歐陽愬:“一定會的。”
隔了這麼多年,歐陽愬依舊是記得那人堅定的目光,在歐陽愬黑蕩蕩的前路里頭,爲他照開了一條路來。
他到底還是沒能去湖南,因爲後生在他到之前就把造反的賊給剿了,那個時候,歐陽愬才知道了他的名姓,岳飛。
老家的人又寫信給他,叫他來岳家軍中任個文職,畢竟他有文化,到哪兒都吃不了虧。
這次,歐陽愬卻是拒絕了。
他只會背墓誌銘,岳家軍不需要一個背墓誌銘的人,那不吉利。
帶着小孩兒四處遊蕩,沒了盤纏,兩人硬是琢磨出了一番賣藝的本事,他使鞭子,小孩兒翻跟斗,像是耍猴一般,他們兩個‘耍人’,時間越久,手藝便越是純熟,所到之處的喝彩聲越來越多,肚子也能夠填得飽了。 “老頭兒,你總得給俺取個名字吧?”
歐陽愬字都不認得幾個,如何能取名字?便與他道:
“你小子連姓什麼都忘了,隨便瞅哪個老爺合適,你便與他姓了罷。”
“那俺要姓關!俺要與關王爺一個姓!”
“若是關王爺在就好了……他老人家指定得砍死那些金狗。”
“嶽元帥,其實也是一樣的……”
歐陽愬看着關路的腦袋,那種不真實的感覺終於消散,這個年生活下來的人,最大的優點,恐怕就是恢復能力極強了。
完顏兀朮手裡的刀子還在滴血,歐陽愬看着這滿臉橫肉的人,這四太子同樣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腰也沒有一丈那麼的粗,什麼金剛惡鬼都不是,就是個活生生的人,老頭兒甚至還能感受到,他喘出來的熱氣兒,撲打在了自己臉上。
“說,俺不問你第三遍。”
歐陽愬努力的張開了嘴:“說,說,什麼都說。”
完顏兀朮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誰是主謀?”
這事兒很重要,比起報不了仇,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更讓這位四太子難以接受。
歐陽愬輕聲道:“是他。”
他手被綁了起來,完顏兀朮只能順着他的眼光看去,恰好落在了完顏亮的身上。
完顏亮被嚇了一跳,趕緊就開始辯解了起來:
“你,你胡說!你血口噴人!你……”
四太子回過了頭來:“他是如何指使的?”
“他是,”歐陽愬閉上了眼睛,嘴裡唸唸有詞,但是完顏兀朮卻聽不明白,只得靠他得近了些。
“其忠信篤於朋友,孝悌稱於宗族,禮義達於鄉閭……”
“無所不同,至其窮達,何其異也……”
“然而達者昭顯於一時,而窮者泯沒於無述,則爲善者何以勸……”
歐陽愬還以爲自己忘記了,但一回想起來,卻發現這墓誌銘一直都在自己的腦子裡,從來沒有半點遺忘。
等這祖先的墓表背完,歐陽愬便往前一撲,整個人都朝着完顏兀朮撲了過去,只是沒等他到,邊上的金彈子一錘便敲在了他的腦袋上,歐陽愬整個人,就像只沒有骨頭的蟲兒一般,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嘿嘿,倒也未曾丟臉。”
老頭兒這麼想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