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走不了
紹興十二年二月初一,距離皇帝露面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天。
這十天裡,臨安府衙在辛次膺的帶領下,硬是審下來了一千多樁案子,當中有沒有冤判的不知道,但漏網之魚肯定是沒有的。
王燮帶來的人馬,要麼是沒有來得及爲非作歹的,這種人佔的是少數,全被判了個流放;其餘的一個沒落下,腦袋全部留在了臨安府衙的大堂外邊。
三口鍘,鍘刀都已經變得開始鈍了起來。
正月走完,雖然還是冷,卻已經能夠感受到春天的氣息了,又恰逢今日難得明媚,趙官家便尋了衆人一起來,在那小西湖上擺了酒,也算是辭舊迎新了。
說起來,自從那日之後,這還是趙鼎第一次在私下見着皇帝……這位陛下明明說了很多,但十日過去,他卻半點動作都沒有。
至少趙鼎不曉得,畢竟不管是廟堂上還是江湖間,所有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開趙相爺的眼睛。
興許,是一時之氣罷了,這個時候孰輕孰重,陛下當是分得清楚的。
中樞大臣們坐一邊,皇親國戚們又坐一邊……官家回來便把王婕妤給升做了王貴妃,現在便陪坐在他的身邊,說實在的,這位家世並不算顯赫甚至有些低賤的王貴妃,現在成爲了後宮裡最接近皇后位置的女人,確實是很多人都未曾想過的事情。
畢竟比起陳妙常和種雨來說,這位的長相也並不算是出衆,而且……
種雨已經懷孕了,現在去年八月到現在,眼看着便要到了臨產的時候了,孕身也是顯得厲害,這幾乎可以算作是今年最讓人振奮的事情了,其重要程度不亞於岳飛攻下開封……
岳飛還在汝州呢……幾線作戰的好處是戰場開闢得大了,往前推進收穫得也就更多,壞處嘛,別的人都耗在了原地,他一個人埋頭往前衝,承擔的壓力自然也要比其他地方要多上數倍。
這裡說的就是趙密與楊沂中兩人,韓世忠還能理解,畢竟他已經推到了最北面,在其餘幾支部隊沒能跟上的時候,他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算是完美;可兩位都指揮使呢?
區區一個宿州,區區一個酈瓊,從去年到今年,兩人加起來近七萬人馬,硬是未能向前一步,兵部這邊不敢催促,連派去詢問的人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戳破了這二位的自尊心,然後再做出點什麼不理智的事情出來。
也就是官家,每天都派個宦官北上去,也不罵,也不誇,只是詢問二人:
“要不然算了吧?不行的話把兵交給黃彥節,你們回臨安來歇着。都是老子的心頭肉,可莫要生出點閃失來,你們兩個孫子。”
這般語氣,卻是比直接辱罵更爲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皇帝卻不管,連着今日派出去的,已經是第十人了,不知道兩個都指揮使聽了會是個什麼樣的反應,但絕對不會感到開心就是了。
劉邦不住地朝着陳妙常使着眼色,後者卻好似沒有看到一般,讓他有些悲傷。
王嬋和種雨二人,一個死了爹,一個懷了孕,自己難免去多陪上她們幾天,加上人雖在臨安,他的心卻還在外邊,每日要問要辦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如此一來,自然是有些冷淡了她。
按理來說,家法自當在牀上去行,但誰叫劉季是個深情的人呢?頓了頓,便朝着她靠了靠,低聲說起了情話兒來。
“官家只說是思念妾得厲害,卻從未來找過臣妾,不知道除了嘴以外,還有哪裡在思念。”
“哪哪哪兒都在想,特別是……”
話還沒說完,他便只覺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那被餓了多日的韋太后。
“九哥兒……”
其實她這個年紀,根本就吃不了多少東西了,皇帝降低了她的供給,一個確實是這婦人要得太誇張,第二個,她確實是做錯了事。
也不知道是誰把她給叫來的,這些日子她不知道求見了多少次,俱是被劉邦給拒了,對於他來說,沒必要在一個必死的人身上去花費功夫。
而見了是她,皇帝立馬便臉色一沉,他剛想說點什麼,卻感覺手被陳妙常給抓住了,知道她的意思,劉邦看着她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道濟一直住在內宮裡,由種風和種雨共同照看着,現在除了吃飯之外,每日做的事情便是發呆,然後詢問皇帝陛下回來了沒,別的以外,他便像是一個木頭人一般,連話兒也不說了。
所以劉邦那晚一回宮,哪裡都沒去,直接便去見了他。
“道濟,你找朕?”
他想過道濟想見自己,是要自己爲他報仇;也想過小和尚沒了依靠,把自己給當做了他的大人;甚至想過他會埋怨自己,畢竟逼死他父母的,名義上來說是自己的親孃。
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小髡人卻是給自己磕了三個響頭,便要告辭離開。
“皇帝陛下對道濟好,道濟心裡頭知道。”
“所以道濟便一直在這兒等着您,等您回來了,也不算是不辭而別。”
劉邦見他好似長大了許多,不由得覺得有些惋惜,想要去撫他那像只鞠一樣的光頭,可是手擡了又擡,終究是沒能放得下去。
總是回不到以前的,那嫌隙已經生起,除非人死復生,否則什麼也填不進去。
“你這麼小,能去哪兒呢?”
“就在宮裡住着,朕給你報仇,給你爹封官兒,管你吃肉,等以後長大了,再送你個大宅子,給你娶十個婆娘。”
小和尚雙手合十:“陛下,道濟與塵世的一切皆被斬斷了,小和尚本就是方外之人,自當是要回方外之地去了。”
“那你是要去靈隱寺?”
佛海在那裡,再叫人看管着,倒也算是個穩妥的去處。
小髡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這孩子好似換了個魂一樣,一舉一動全然沒有了昔日的輕浮……說是昔日,不過只是去年的事情罷了。
見他就要往外走,劉邦又有好多的話想要和他說,便伸手去攔,不知道怎的,他明明就在面前,自己卻始終慢他一步,不管怎麼大步邁,甚至是跑了起來,都差了他一步。
只是這一步,他的手便再也觸及不到這個小和尚了。
“道濟!”
眼看着就要出了皇城,周圍卻連一個人影也見不着,劉邦不覺有異,只覺得自己跑累了,便喊了他一聲。
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也許是看錯了,反正劉邦就覺得他臉上生出了好多的表情,一會兒像是痛徹心扉的悲,一會兒又像是歡天喜地的樂,變幻不定,悲喜交加,最後定格在了……莊嚴。
不知道爲什麼會覺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莊嚴,可是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除了這個詞,劉邦也再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道濟的表情。
“陛下留步,小僧當日夜爲您祈福。”
說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等再看不他的人影,劉邦這纔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仍在內宮裡,周圍也並沒有小和尚的影子。
好像是做了一個夢一般,分不清楚真假,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確實是失去了這個小和尚了。
從睜開眼第一次見着這大宋國的那一天開始,陪着自己的幾人死的死,走的走,他終是生出了些傷感,只好喝了許多的酒,讓自己暫時忘了過去。
此時見了這毒婦,劉邦收起了眼裡的笑意,也不理睬她,只是拍了拍巴掌。
大家知道皇帝是有話要說了,便全都噤了聲下去,見趙官家舉着酒杯道:
“這北伐一事起,多虧了大夥兒共同的賣力,方纔有了今日這利於咱們的局面,雖然生出了些讓人不快的事情,可是說起來,終歸還算是不壞。”
“沒能與你們一起過年,今日便在此地補上一杯,這第一杯酒,就當是朕敬諸位的。”
下座諸人全都起身,與趙官家共飲了這杯酒。
“第二杯嘛……打仗就要死人,有人亂事也要死人,不管是死了誰,不管是因何而死的,這杯酒都當敬給他們。”
說着,便把杯子裡的酒撒在了地上,大夥兒有樣學樣,很快,這小西湖上的亭子裡,便蔓延開了酒味兒。
“朕這個人,有個自知的特點,就是誰對朕好,朕便對誰好,誰對朕不好,朕便對誰不好”
“想到身爲一國之君,卻仍是身不由己,讓許多不該死的人死了,也讓許多不該活的人活着……死了的人其實無所謂,但是活着的人……朕一想着,骨子裡便在發癢,恨不得親自啃下他們身上的肉來。”
都知道官家素來喜歡開門見山,很多時候他一開始沒有說的事情,那麼往後便再也不會說了。
但是今日他卻先敬酒了兩杯,纔開始說些這話中話兒來,身正的人自是覺得沒什麼,可是心裡頭有鬼的人嘛,就難免有些多想了去。
“金國的重昏侯……”
見他果然點到了自己,趙桓趕緊躬身作揖,就像是他之前對着金人所做的那樣,整個人都拱了起來,腦袋都快捱到了地上:
“陛下有何差遣?”
“差遣倒是談不上,聽說當年你在金人的宴席上跳過舞,今日是個好日子,便來與大夥兒助助興吧。”
他這話一出,許多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了起來。
且不說趙官家自比金人了,就說他不認這個大哥,但趙桓畢竟也還是趙家人。
讓趙家人來做這事兒,讓曾經的君主來爲自己的臣子做這件事兒……若是傳了出去,皇帝的名聲臭了不說,這裡坐着的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是見了趙桓跳舞的,名聲都得跟着臭。
所以很快,反對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趙桓也是有些尬在了原地,那在北邊是被逼無奈,而且都是些外人,生面孔,跳了也就跳了,好歹底褲還在。
可是這裡是宋國,大夥兒都是知根知底的存在,又有不少的老熟人,若是跳了,那底褲便也就是沒了。
可是一面看着老九,他卻是不敢說不,一面站起了身來,作勢就要脫去自己外邊的袍子。
“遵旨,遵旨。”
他笑得很甜,劉邦笑得更甜,特別是看到老公主一隻手拉住了趙桓的胳膊之後,嘴角都快開到耳朵根上去了。
“一萬兩。”
“行!”
老公主開價得快,劉邦答應得也很快,只是剎那之間,便又討到了一萬兩銀子過來。
說實在的,加上前些日子讓趙桓下湖裡去捕魚,再加上昨日讓趙桓去鳳凰山爲他砍柴,今日的,還有之前說好的十二萬兩銀子,趙官家已經從老公主身上榨了十五萬兩銀子了。
可是皇帝不但沒有滿足,反而還胃口越來越大,就算是錢家再有錢,也經不住這樣子花啊!
於是,她便趁此道:
“在臨安已經逗留了許多日子,正月也算是過完去了,如今,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官家鴻福齊天,望能早日趕走金人,也好讓讓百姓們早些回家。”
老公主不知道繼續待下去,還得被這皇帝給訛走多少,她本來就是被人請來的,現在事情辦了,錢也花了,是該回去念佛去了。
至於趙桓……養個富貴閒人,對於她來說不過是多張嘴而已,反而爲錢家落了個忠君的好名聲,也不算是慢待了趙家的人,不管朝着哪一邊,她都是說得過去的。
劉邦真心是捨不得她走,畢竟昨天夜裡才見到了第一批十二萬兩銀子,他還親自去看了看,讓人檢查了好幾遍,除掉損耗,竟然比十二萬還要多些。
如此闊綽的財神爺,哪能捨得放她離去。
“您要不然就在臨安住下好了……只要您開口,這城裡的宅子任您來挑,朕來出面,絕對讓您滿意!”
老公主搖了搖頭:
“黃土都埋到我眉心了,就想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官家就勿要再勸了。”
劉邦有些遲疑:“您真要走?”
“要走就是要走,哪裡會有什麼真的假的。”
“行吧……”有些艱難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又開口道:“那剩下的……”
老太婆被氣得咳嗽了好多聲,還是韋太后連忙遞了水去,才讓她給緩了過來:
“你還怕我少了你的錢不成!”
“還剩三萬兩,一會兒便讓臨安城錢氏商戶的人給您送來!”
見過不要臉的,像是以皇帝這種九五之尊的身份卻不要臉的,從古至今也沒聽說過有幾人。
老公主氣了又氣,卻仍是想不明白,那個當年與自己一起南下的,君子一般的皇帝,怎的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劉邦笑道:“一回生二回熟,朕哪能不相信你。”
“只是,朕有些擔心罷了。”
心裡頭冷哼了一聲,老公主陰陽道:
“您還會擔心起旁人來,倒真是讓我開了眼了。”
劉邦沒有在意她的語氣:“確實是擔心,擔心你們離不開臨安了。” ▪ttκǎ n ▪¢〇
老公主沒想那麼多,但趙桓一下子便聽到了他嘴裡的威脅意思,立馬就應激了起來:
“陛下……您,您收了錢,不可反悔,皇帝……是要,是要一言九鼎的!”
老太婆倒是不信,這位能夠在這麼多大臣面前不顧臉面,便也不算太急,只是問道:
“您這麼說話是什麼意思?”
劉邦看着趙桓,又看了看下方的韋太后:
“這城,這臨安城,已經被金人給圍了。”
他說得沉穩,好像是在說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每個字大夥兒都好像認識,可是一連起來,便好似成爲了一道道的驚雷,讓趙桓直接便癱坐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