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迷蚩親眼瞧到了那鐵浮屠被瘋馬衝擊,又看到蒲盧渾帶着人去救了……這人擔的是護衛的差事,他親自領人前去,便足夠說明這事兒已經是到了個什麼樣的地步。
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三千鐵浮屠,又不是三千個籤軍,若這批鐵浮屠也給造沒了,在宋國皇帝態度如此強硬的情況之下,壓根兒就不用打,拖也能把金國給拖進墳墓裡。
是,鐵浮屠是穿了重甲,和草原上的那羣野人比起來,追是追不上的,但只要它在,那任何一個部落也別想在野戰的時候勝過女真,但若是鐵浮屠沒了……他看着邊上的完顏亮和徒單月兩個,就照着現在金國年輕一輩的秉性來說,哪裡還有與人家叫板的底氣!
又瞧到第三波人馬來襲,就看那副態勢,若是從別地兒調兵而來,打不打得過另說,不知道要浪費掉多少時辰,等把南北兩方的人馬調來了,黃花菜都得先涼,而眼下,偏生又不是沒有人,明明還有着一萬多的步軍沒動……完顏亮這廝,當真是該殺!
不多時,這面具老頭兒只覺得鼻子忽然有些疼了起來,他是每日都要抹藥的,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一時間被氣着了,加上天氣又熱,讓藥效過得快了一些,但人活便是一張臉,當着晚輩的面,打死他也不願意將面具取下來,徒單月心細,見他似乎在顫抖,便低聲問了一句:
“國師怎的了?”
“沒……”
她這話把完顏亮的注意力也給吸引了過來,這奉國上將軍從小到大都長在北地,對於南方的一切多半來自於別人的轉述,在他心裡頭,這南人和高麗、遼國的人是一樣的,那便是柔弱可欺,如今親眼瞧到了,對這小青年的衝擊別提有多大了,他恨不得自己從沒來過,恨不得馬上就跑回上京去。
又見哈迷蚩行爲古怪,還以爲這老頭兒和自己一樣,都是被嚇到了,本着體貼的想法,剛想輕聲安慰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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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要不然您就先回去罷,這南朝兵多將廣,漢人也足智多謀……”他本來想說‘陰險狡詐’的,但是自幼受漢學影響頗深,叫他實在是無法否定自己這打小就接觸的東西。
“要不然,我便叫人先帶您回去,您看如何?”
他倒也不怕這人朝完顏兀朮告狀,他這位四叔自幼待他不薄,這奉國上將軍本就是一個虛職,他四叔卻給了他一萬使喚的兵,這便是證明了。
他不信,完顏兀朮會對他做什麼,他會有什麼;不然的話,完顏亨估計也就不會落到一個殘廢的地步,他和皇后之間的緋聞,估計也就不會傳得到處都是了。
哈迷蚩捏着拳頭,將指甲都掐進了肉裡頭去:
“回?回哪裡?”
完顏亮道:“自然是回開封了,若是您不願意去開封,那我便做不了主了,畢竟您是四叔的人,還得他說了纔算。”
“他說了算?”哈迷蚩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他若是說了算,你又豈會在這兒按兵不動?!”
“我以爲你只是膽小,但你這話兒說出來,我方纔知道,原來你是傻,是呆,是蠢,是愚!”
完顏亮好心體貼他,卻被他這麼一通輸出,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此時難免有些不服:
“您倒是聰明,那您想辦法呀!”
眼見着兩人就要吵起來,徒單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攔住了完顏亮,開口問道:
“開封城便是一點兒守兵都沒有了嗎?”
這中牟來了這麼多的人,瞧哈迷蚩這態度,想來應該是開封也出了情況一般,果然,這老頭兒悶哼一聲,就這麼蹲了下來:
“除了一些個差人,開封便已經是座空城了。”
“眼下只見了宋人援兵至此,可這數目,你們能瞧得清楚有多少、部隊是哪一支?”
徒單月眺望了一眼:“三四萬人的樣子,領兵者不知。”
“那便是了,”哈迷蚩道,“若是鄭州來的,便不該是從這個方向;眼下離得最近的,便是從太康北上的宋軍了。”
“若是從太康來的,小虎兒,你不久前才從太康回來過,可知道那裡有多少人馬?”
徒單月皺眉想着:“十幾萬人,具體不知。”
“那便是了!”
哈迷蚩道:“太康的人只現身了三成不到的在這裡,別的去哪兒了?”
完顏亮拍着胸口:“幸好沒聽您老的話出兵,宋人定然是還有伏兵在後,若是剛纔冒然去了,說不準咱們就全軍覆沒了!”
哈迷蚩差點被他給氣吐了血來:“若是全到了,眼下便是全殲鐵浮屠的良機,他們如何還能捨得隱藏不出?當真是個庸人,當真是個庸人!”
徒單月接過話來:“那便是分兵了。”
“既然分了兵,那麼宋兵將會去往何處?這周圍郡縣,還有哪裡是比開封更值得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完顏亮大叫一聲:“開封也遭殃了!”
這話兒喊得大聲,叫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往這邊瞧了一眼。
“那麼現在,咱們豈不是個腹背受敵的架勢?哪裡還有辦法!當速速退兵!”
完顏亮誇張的叫着,被徒單月給拉住了:
“國師這麼說,便是有主意了?”
畢竟這老頭兒語氣,好像是早就做好了開封失守的準備了,他定然是藏了後手。
哈迷蚩搖了搖頭,兩人都瞧到了,他面具裡頭好像也什麼東西給滲了出來,仔細一瞧,卻是一滴滴黃色的液體,臭不可聞。
“沒有主意,這是四太子的決定,他要用開封,來和宋國換岳飛的性命。”
“最好的結果,便是開封不失,岳飛身死;最壞的結果便是現在了,中牟未克,還丟了開封。”
徒單月有些難過,畢竟是個金人,她問道:
“那便沒有辦法了?”
“有!”哈迷蚩愈發的痛苦了起來,“此時退兵,回開封去,據城而守,便爲時不晚。”
完顏亮贊成:“這便是我的打算了!”
知道沒那麼簡單,不然的話,哈迷蚩也不會嘴上說說,早就做了。
果然,老頭兒補充道:“這是四太子的主意,但現在是要所有人爲岳飛——他的夢魘付出代價,他心意已決,我奈何不了他。”
徒單月神色黯淡:“您既然這麼說了,我們做晚輩的,又該如何去勸說於他?他可是最聽您的話兒了。”
“不用……呃,”哈迷蚩變蹲爲跪,整個人都幾乎快要趴在了地上,看模樣也是難受極了:“你們皆是金國宗室,此時爲了大金,當,當,當站身出來。”
“不……不能,讓……他,繼,繼續下去。”
“找個機會……殺,殺,殺……”
兩人的表情都變成了驚恐,他們都開始懷疑起了這老頭兒的神智了起來。
“殺了他!”他大吼一聲,終於是再顧不得其他,將面具從臉上拔了下來,一雙手還沾着泥土,便要去觸碰那黑黢黢的傷口了,見他兩隻手像是在那沒有鼻子的鼻子處掏着什麼,看得兩人都是一陣發毛。
“此番基業,乃是太祖皇帝一手所建,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將它斷送回去!”
“你們聽我的話,想想你們的父母,想想你們的爺爺,想想你們的家人!”
“若是落到了宋人的手裡,他們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下場!”
疼痛緩解了,他說起話來也通暢了許多,全然沒有在意邊上兩個已經嚇傻的人,他們還是第一次,第一次見到哈迷蚩的長相,從小時候記事開始,便一直都把他和麪具綁定在了一起。
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卻是完顏亮率先反應過來,他開口問道:
“那,那可是四太子!國師可知你在說些什麼瘋話?!”
也許是舒服了些,哈迷蚩竟然笑出了聲來,只是這笑出現在一個沒有鼻子的人臉上,終究是顯得有些怪異:
“我是大金的國師,不是一人的國師。”
“自打當年與太祖皇帝做事開始,到太宗,到大太子,到二太子,再到四太子,一直都是如此。”
“我也不逼你們,只是你們可得想好了,如果,如果任由完顏兀朮將這事兒繼續下去,那麼不管是你,還是你……”
他特地直呼了四太子的名諱,指着兩人道:“你們所擁有的一切,將會在不久的將來消失殆盡,不但如此,你們可曾見到了北方漢人的遭遇?”
“你們可曾見到了那住在牛棚裡頭的兩個皇帝?”
“可曾見到了懷孕墜馬被剖腹取子的,當今宋帝的妻子,宋人的皇后?”
“可曾見到了那一個個的公主是怎的被欺負的?可曾見到了那些人是怎的去做奴隸的?”
“若是今日這十萬大軍敗了,那麼你們見到的那些人,就會是你們自己!”
完顏亮被嚇了個不輕,過了好久才說出話來:
“儒家以仁愛人,豈會……”
“我去!”
話音未落,徒單月便站了出來,叫完顏亮呆在了原地。
“好,好,好!”
哈迷蚩一連說了三個好:“我從來沒有錯看過你,你就是比男人要強!”
這話一出,三人便都安靜了下來。
因爲他們都聽到了,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看向了正在酣戰的中牟外頭。
正在廝殺的士兵們也似乎短暫的停滯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到了以命相搏的時候。
那是一種……樂器?沒親眼瞧到,誰也不敢肯定,不過確實是好像在奏樂一般,不多時,便聽見有人喊道:
“恭迎陛下!”
這聲音按理來說不該傳這麼遠纔是,但偏生喊得不是一人,而是百人、千人、萬人,便是從中牟城裡頭髮出來的,集結萬人之力的吶喊。
所以讓大夥兒都聽了個明白。
完顏亮又有些愣了:“他們,在恭迎誰?”
徒單月一臉的落寞,落寞的原因是因爲她聽清楚之後,竟然從心裡頭生出了一絲期待來,這種感覺,更加印證了那個男人的話:
她確實是個賤皮子,賤到了骨子裡。
哈迷蚩卻忽地拉住了徒單月:“小虎兒,宋帝來了!”
“果然是宋帝親臨!此番便再沒了退路了!”
徒單月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此時趙皇帝在中牟的消息傳來,自家舅舅是更加不可能善罷甘休了。
照着哈迷蚩的說法,他爲了岳飛甚至能放棄開封城,如今有了一箭雙鵰的機會,他是斷然不會放過去的。
“得趕在他下令之前行事!”
哈迷蚩非常果斷:“我與你同去!若是你做不了,老夫也能替你善後!”
說着,又轉身對完顏亮道:“知道你不想被我們連累,若是事敗,我們也不供你出來,但若是事成了,我死了,小虎兒一介女流,是指揮不了幾萬人的,劉麟兄弟也都是狼子野心,若是被他們知道完顏兀朮死了,保不準會做出什麼事兒來。”
“到時候你當首先殺了這兩個,然後以四太子的名義統率三軍,回開封去,將事情經過告知陛下,叫他拿個主意。”
“就算是他鐵了心要和,老夫也算是爲他留了上桌的資格了,你從未擔過如此重任,萬事當小心爲上。”
完顏亮心裡頭想的卻是別的……除掉這東門跑掉的籤軍,除了死傷的人,中牟三個方向最少還能湊出六七萬人來,加上自己手裡頭的一萬多……
如果真的照着哈迷蚩說的那樣去發展,那他將立馬就成爲金國最有實力的一個人!
那時候……
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接到自己身邊來,便也不再是什麼癡人說夢的事兒了!
想到這裡,他便全然沒有了之前的震驚,而是變得無比的激動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只是你們兩個人……會不會不太保險?畢竟……”
哈迷蚩冷眼看着他,忽然有些想念起紇石烈志寧了來……那人雖然讓自己吃了大虧,但終歸來說還算個人才,而且他也是受了誆騙,早知道,該早些把他給放出來。
這樣的話,何必要方希望在這個庸才的身上!
“蒲盧渾如今不在,老夫也正有要向你借兵的意思。”
“五百!”完顏亮非常豪爽,但是想了想,他又改口道:“兩千,請務必……爲了大金!”
都看出了他的心思,哈迷蚩點了點頭,見徒單月將面具撿了起來,把泥土擦盡遞了過來,他雙手接過,端詳了好一陣子。
然後,便隨手扔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