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過年啦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雪來。
不過這雪與之前的鵝毛大雪不同,它飄得慢極了。
好像它根本就不想下來,卻又知道這世間有不少的人都在等着,等着它下來。
潤雪兆豐年,潤雪兆豐年!
待明年開了春,一定是個好養活莊稼的年頭。
只是一里多點兒的距離,照着老王頭年輕時候的模樣,這點路程還不夠他活動腳的。
但人終歸是要服老的,不是嗎?
他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只想着好好的睡上一覺……若是在有火盆的地方,那就更好了。
王小二……王小二能說着媳婦嗎?
應該是可以的吧,思北樓可能掙錢了,就算是說不着,多花些錢,想來也是可以的。
說起來,還是多虧了皇帝陛下。
喊殺聲透過冰冷的河水,傳到了他的耳朵裡面,只是他聽得不甚清楚,還在心裡頭嘲笑那羣金國丘八。
老子要死,也不死在你們的手裡。
都說人死了,就能看到這一世,也許還能看到下一世。
老王頭到了今天才知道,這話兒是假的,除了水之外,他別的什麼也看不到了……早就說和尚的話信不得,他那婆姨卻硬是信得很。
不過想到這裡,他又變得了難過起來。
既然臨死前看不到別的,那他的媳婦兒,該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她什麼也沒看到,除了金人的刀子以外,她什麼也沒看到。
這比知道自己要死了,還要更讓老王頭難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王頭想着自己到頭來,終於還是沒能給皇帝把消息帶過去,這一輩子好像過得太簡單了些,只希望自個兒的皇帝女婿莫要怪自己,莫要怪大姐兒纔好。
直到一隻手託到了他的肚子,他纔有些回過了神來。
再接着的,就是被人給拖出了水面……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想開口,肚子裡便吐了一大口水出來……到了這個時候,那水也沒被他給焐熱,仍然是涼的。
“老人家,莫要擔憂,已經無事了!”
他只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卻也沒認出來,這便是當日同坐過一條船的岳雲。
說起來,岳雲也沒認出來這位披頭散髮、連衣服都沒穿一件的老頭兒,且不說他父親的教育,讓他不敢漠視任何一個百姓。
就說這位是皇帝親自下令來保的人,岳雲也不會輕視了他。
但無論如何,也不敢把他和臨安的那位給聯繫在一起。
身後的金人仍在射箭,不過他們多半隻是射着安慰自己罷了,這麼遠的距離,他們用的又不是神臂弓,對這岸上的人造不成半點的威脅。
岳雲揹着老王頭,城門才一打開,就瞧見官家已經站在了裡面等着。
“陛下……”
劉邦連愛將的呼喊都好似聽不到了,他早就脫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見他們一進來,便立馬給老王頭披了過去。
只覺得身上蓋了東西,這老頭兒卻仍是沒有察覺到暖意,他不住地發抖着,終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看清楚了面前的這人,這張臉。
這張好似隔得很近,又隔得無比遙遠的臉。
這便是大宋的皇帝陛下了,這便是那個殺了秦檜、殺了金使、一人破了壽州百萬大軍的皇帝陛下了……十萬還是百萬來着?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是他的女婿。
動了動嘴脣,老王頭這才發現,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他又動了動手,想要朝着皇帝的臉探去,卻終究沒能把手給舉起來,反而是把披在身上的大氅給落在了地上。
劉邦躬身撿了起來,又朝着他披了去:
“你莫要憂心,等到了屋子裡便好了。”
不管是張太尉,還是劉都使,都不知道這位老人家與皇帝是什麼關係。
他們都住在臨安,若是說起思北樓,就算沒去過,那至少也是路過過的。
但是誰也不會在意這個老頭,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頭,就算是他坐在門口,整日整日的坐在門口,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當韓常低聲問起,這位是誰的時候,張太尉愣了一愣,老實的說道:
“不知。”
連他都不知道,韓常更是好奇了……無親無故的,皇帝陛下何必做出如此姿態。
一羣人簇擁着他們幾個,岳雲事前準備的屋子離這裡不遠,騎馬的話又恐怕他經不起這般顛簸,所以大夥兒一起走着,一起護送着這個普通的老頭兒。
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過了今天,明日便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了,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來,年味兒聞不見又看不着,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每一處。稚童們胡亂地跑着,對於你追我趕的遊戲樂此不疲,歡笑聲不絕於耳。
但唯獨到了這羣人這裡,就好似被他們給擋在了外面。
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終於到了那事前準備好的屋子裡,岳雲的親兵已經燒了好幾個爐子在裡面,纔到了門口,大夥兒就覺得一陣暖意撲到了臉上……應該,是沒有事的吧?
劉邦這麼想着。
岳雲趕緊把他給放到了牀上,鵝絨的褥子裹着,又裹了厚厚的棉被上去,劉邦擔心被子散了,親手給他抓住了兩角,死死地圍在了他的身上。
“您……您是皇帝嗎?”
老王頭仍在哆嗦着,他的嘴脣還是紫的,卻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也已經確信了,但畢竟沒有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所以他還是問了一遍,想要確認下來。
劉邦看着他,同樣有許多的問題,但是現在卻不打算問了,只是點了點頭:
“是。”
老王頭心裡的石頭落了下去,連忙就要對着他磕頭,卻被劉邦給攔了下來:
“伱是知道朕的脾氣的,莫要玩這些虛的。”
老頭兒想要笑,臉上的肉卻不受他的控制,麪皮抽搐了好幾下,擠出了一個他以爲的笑、在衆人看起來卻是哭的表情出來:
“那便好,那便好,我……小老兒終於是放心了。”
說着,他纔想起來正事,忙開口道:
“您把他們都趕出去,小老兒有要事稟報。”
劉邦最恨人沒有規矩,特別是官居一品的那些大臣;
但他又最恨人講規矩,特別是像老王頭這樣的人……拋開他閨女不談,大家至少還算得上是……朋友,
朋友,不是嗎?
“有什麼話就說,你只把我當成是辛次膺就行,不行的話,當成是你的女婿就行。”
“他們……都是我的人,你有什麼話,都可以放心的說。”
也許是‘女婿’兩個字刺激到了老頭兒,他雖然在外面說過了一萬次,但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的把這兩個字當做了是真的。
“有人……有人,有人要謀反!”
這算不得什麼大事兒,早在之前,董先來要糧的時候,劉邦便已經與諸將說過了。
只是說過了是說過了,現在從這老頭兒嘴裡確認了下來……
這終究不是什麼兒戲的事情,衆人或低頭深思、或皺眉不語,但不論如何,這屋子裡算是安靜了下來。
見了皇帝並沒有多許驚訝,老王頭反而有些緊張了起來:
“莫不是……您已經知道了?”
劉邦這輩子,還有上輩子,最擅長的便是說謊話。
這幾乎是他刻到了骨子裡的本事。
“不,不知道。”
他的雙手仍然抓着被子的兩角,又使了使力氣,給他包得更緊了些。
“你來得很好,非常好,幫了我很大的忙。”
“你立了大功,我要好好的謝謝你。”
老王頭長鬆了口氣,眼角擠出了淚花來:
“那便好,那便好,您要早做準備,莫要耽誤了大事兒。”
“我會的……你好好地歇息,等身子暖了,便再來與我喝酒。”
老王頭總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只覺得眼皮好似有千斤的重,再也睜不開來,竟然就這麼睡了過去。
“大夫,大夫!”
說是大夫,其實就是張太尉軍中的軍醫而已,治療外傷還好,這種……
這位摸了摸老王頭的額頭,又替他把了把脈,最後纔有些緊張的看着皇帝陛下:
“官家……”
“如何?”
“怕是……”
這人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劉邦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見幾個將領都在這裡守着,他也一起都給趕了出去。
這屋子裡,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他便耐心的,在老王頭的牀邊坐下了。
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都睏覺了去,又被這老頭兒的咳嗽聲給叫醒了過來。
老王頭再也不冷了,相反地,他閉着眼睛,不斷地說着胡話……任劉邦怎麼叫他,他也睜不開眼,他的額頭像是燒紅的鐵,燙得要命。
“沒事兒,沒事兒。”
這個時候,他除了這般寬慰,竟然再也想不到別的話兒出來。
這次的甦醒沒有持續多久,一直到天亮的時候,老頭兒才又睡了過去。
中間張俊來過了一次,要皇帝回去睡覺,他在這兒守着,被劉邦給趕走了。
“朕活了這麼許多年,就知道一件事兒。”
“官家……”
劉邦用手抹了抹臉,努力的把倦意從心頭散去:
“對朕好的人,朕便對他好。”
“對朕不好的人,朕便對他不好。”
張太尉不知道該怎麼去規勸這位陛下,若說皇帝殺伐果斷讓他覺得皇帝更像皇帝的話,那麼此刻,他覺得此時的趙官家,更像是一個……
人。
他其實是想問問臨安的事兒,真有人謀反的話,中樞班子都在臨安,難免會受到波折,北伐也會受到影響。
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好再說其他的了。
只是出了這屋子,一衆將士圍了上來:
“官家……”
張俊搖了搖頭:“不差這會兒功夫,便多給官家一些時間。”
又到了傍晚的時候,已經睡着了的劉邦被老王頭給叫醒了過來……
他看着端坐在牀上的老頭,精神已經比之前好了太多,眼睛也有神了些,不由得長長地舒了口氣。
“老小子,可擔心死老子了。”
他是皇帝,退一萬步說,他也比老王頭要大個一千多歲。
老頭兒不在意,他也就不在意了。
“陛下……”
老王頭終於還是補上了那個欠的磕頭,雖然是在牀上,卻把劉邦給氣壞了。
“別來這套!”
不過這次,老頭兒卻是堅持得厲害,硬生生地把頭捱到了牀板上,這才又坐了起來:
“您就算不是皇帝,小老兒也是喜歡得很的,不爲別的,就爲你小子的脾氣最對老子的胃口!”
他越說越放肆,劉邦反而越來越高興:
“老子也覺得。”
“我家大姐兒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歷來老頭兒我也看重她的緊,吃穿用度從未少過她的,她娘死的早,若是有什麼惹你不開心的地方,你小子要記着老子的好,莫要爲難與她。”
“要你來教老子管媳婦兒!”
“你小子,哪裡有皇帝模樣,就是個潑皮!就是個無賴!”
見皇帝只是發笑,老王頭也跟着一起笑道:
“這賊殺的老天,也不知道怎的讓咱漢人遭了這般大難,本來閨女被你給糟蹋了,老子心裡頭是一萬個不願意,誰叫你小子沒種,連自家的仇都不想去報。”
“不過那是之前了,只有後來的這個皇帝,纔是老子的女婿。”
劉邦剛想開口,卻被他給阻攔了下來:
“這次你先聽老子講,等老子講完,你再說什麼都行。”
“我家本來是在開封城外種地的農戶,那年金狗來了,她娘恰好去開封城裡了……後來她外公的一家子,全都死在了裡面。”
“都說女婿半個兒,這是我老王家的仇,你要記得……要記得。”
“你那舅子雖然沒甚學識,但手腳也是麻利,也是孝順,勤快得很,只是沒能說上一個媳婦兒……你都是皇帝了,不得多幫襯他一些,給他說上個好的婆娘。”
“另外一個……”老王頭頓了頓,又換成了之前的語氣,“小老兒以大宋百姓,您以大宋皇帝的身份,再多說一些。”
“戲文裡都說不共戴天的仇有亡國,滅門,奪妻,殺父,咱們漢人與女真是真真的不共戴天,您要記得楊家將的故事,不能寒了嶽元帥韓元帥他們的心。”
“若是有一天,您當真把金人給趕出去了,還得記得去開封城南邊,有個叫王家村的地方,靠河走,走到有三棵柳樹長成了一排的地方,那裡便是她娘和舅舅些的墳了……帶大姐兒和二哥兒都去看看,要記得磕頭。”
“小老兒再求您的,就是到時候把小老兒也帶回去,帶回去埋在她孃的旁邊,如此,也算是落葉有了歸根。”
劉邦忽然有些焦急了起來,連忙打斷他道:
“埋什麼埋?!你還得去做老子的丈人,還有好多的富貴等着你,莫要說些喪氣的話兒!”
一面說着,他一面就朝着老王頭抓了過去,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無……
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老王頭仍是在牀上躺着,而外面的天,已經是全黑了。
屋子裡的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滅了,他站起了身來,朝着牀上摸了過去,這次倒是摸了個實在。
不過老王頭那已經起了皺的麪皮卻是冰涼得緊,他用手朝着他的脖子探去……
皇帝就站在黑夜裡,外面陪着他站了一天一夜的幾個將領們,終於看着他動了起來。
儘管只是一片的黑,但他們都瞧見了,官家確實是站在那裡。
“真好啊!”
張俊年歲最高,看着滿街過年的百姓們,挑着燈籠,互相拜年。
“若是等咱們回了開封……說起來,本官還沒在開封府過過年呢。”
這話說得,站在這裡的除了韓常,誰人又不是呢?
“嗯?”
張俊被一陣啜泣聲給拉了回來,他看着身邊的幾人,大夥兒都聽到了。
是……這屋子裡面?
幾人朝着透過窗戶,朝着裡面看去,除了站着的皇帝,一團黑影依舊外,再也看不到了其他。
“是官家嗎?”
劉錡朝着張太尉豎起了手指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沒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但大家都估摸着,那老人家可能……
“嘭~啪!”
又開始升起了焰火,紹興十一年的大年三十,年味最重的一天。
和那日在臨安城中所見的一樣,那焰火高高地升了起來,在衆人的眼裡開始綻放。
也是趁着這個聲音,大家分明聽清楚了,屋子裡抽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之前還有所掩飾,但終於在焰火爆炸的那一刻,皇帝徹底放了開來。
“官家!”
張俊有些擔心的喊了一聲,卻沒有人回答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點兵,回臨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