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以南,一處風景清秀的山間。
司農官帶了兩名青壯,正在田間地裡巡視。
幾個月前這裡還是一片荒蕪,可不止是長滿荒草那麼簡單,荒草除起來多容易,更麻煩的是灌木荊棘、小樹乃至大樹,不僅砍起來麻煩,還要想辦法將它們深入土裡的根系也刨掉,這才能得到一塊方便耕種的地。
袁鵲本是競州學子,原先也沒有種過多少地,只是屢試不中,又有報國之志,這才響應朝廷號召,成爲司農官,來到越州移民開荒。
所幸他向來虛心,善於學習請教,不恥下問,又善於思考、鼓舞人心,在他的帶領下,神仙屯的移民百姓們今年不是各自開荒墾土,而是暫且根據老弱青壯及男女不同分工,統一墾土開種,無論是今年的收成,還是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按各家出力多少來分配,明年再各墾各的。
幸運的是,他費了不少力氣,取得了大家的信任,大家相信他的公平,幹活自然賣力,都在爲了今後的好日子來拼搏。
如此一來,效率大大提高。
時至今日,荒土已經長滿作物,鬱鬱蔥蔥,看着就喜人。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又不知費了多少力氣。
“時人不識農家苦,將謂田中谷自生……”
袁鵲不禁搖頭感慨一句。
農人苦,從頭開始的農人更苦,來到越州從頭開始的農人便是苦上加苦。
不僅辛勞艱苦,還有妖邪騷擾。
所幸此行有神仙同行,神仙引導他們對抗妖邪,又有燕仙良種相助,這良種真是絕世良種,種下兩三個月就能收成,收成也好得不像話,讓他來到這裡的第二個月,就親自動手,找來石塊磚瓦在田間給燕仙立了一座小廟,又親自和泥,爲他塑了一尊神像。
來此皆是不幸之人,這兩件事已是大幸之事。
“不錯……”
袁鵲又擡頭看向遠方半山。
山上已經有許多人在勞作了,他們分工明確,有的砍樹有的刨根,有的堆柴點火,忙得熱火朝天,雖都是別地的流民,可到了此地,竟也有了一種生機勃勃之感,每每讓他看見,都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大晏百姓就是這樣——
只要有一塊地,就能頑強紮根活下去。
只可惜這也成了一種奢求。
不然別地就沒有這麼多流民了。
“唉……”
袁鵲嘆了口氣,覺得這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的開荒司農官該操心的,於是只繼續邁步上前,打算去山上看看大家開荒如何,順道幫點小忙。
只是沒走出多遠,身後忽然傳來倉促的腳步聲。
三人頓時一陣警惕,迅速轉頭。
在這越州,大白天也是可能有妖邪來擾的,只是不見得都會害人性命罷了。
看清來人,三人才鬆了口氣。
這是一名司農司的胥吏。
“袁司農,第二批移民北遷的隊伍來了,從我們這過,要往北邊去。”胥吏氣喘吁吁的跑過來說道。
“在哪邊?”
“就從官道上來。”
“我這就去!”
袁鵲立馬便往那邊跑去。
臨近曾經的官馬大道,果然見到了長長的移民北遷的隊伍,和他們當初一樣,大多都是衣衫襤褸的百姓,看不到頭尾。不過也許是吸取了第一批北遷移民的經驗,也許是他們要走得更往北,這支隊伍除了官差,還有一支軍隊護送。
袁鵲連忙跑過去。
走在最前的乃是一名紅袍將軍,威風凜凜,一見他到來,就勒馬停在了路邊。
“來者何人?”
“下官是前邊神仙屯的司農官,見過將軍。”
“我乃典農中郎將,華密是也。”將軍坐在馬上,低着眼睛把他盯着,“你既是前邊的司農官,倒也正好,本將還正要派人去尋你呢。”
“將軍找我?”
“來——”
典農中郎將招了招手,身後立馬便有一名胥吏走來,拿出一本冊子遞給袁鵲。
“這是……”
“此乃長京神捕羅鈞根據自己一生與妖鬼精怪打交道著下的一部書,上面羅列了不少常見的妖鬼精怪,還有它們的弱點,懼怕什麼,人們如何分辨他們以及如何應對。”胥吏低頭對袁鵲解釋,“宰相令官府刊印,分發各地,尤其是移民北遷的隊伍,能助司農抵抗妖邪。”
“這可太好了!”
袁鵲連忙接過這本書,只簡單翻閱兩下,便立馬行禮道謝,隨即才又說道:“下官還有一事,要報知將軍。”
華姓將軍皺了皺眉:
“何事?”
“此前我等奉命帶領移民北遷,越州多有妖邪鬼怪,幸好得遇神仙同行,這才相安無事。”袁鵲說着頓了一下,“神仙繼續北上之時,擔心朝廷與後續的北遷隊伍對越州不夠了解,特定叮囑下官,遇到隨後的北遷隊伍,記得提醒帶隊官員一句:越州之北有一片青桐林,青桐林方圓數百里都被霧瘴籠罩,人進去會生病,裡頭還有妖怪,請北遷的移民不要靠近那裡。”
“越州之北?神仙?”華姓將軍卻是皺起了眉,似乎對“神仙”二字並沒有多少尊重,“什麼神仙?哪路神仙?”
“神仙姓宋名遊。” “姓宋?”
華姓將軍愣了一下,眉頭越皺越緊,神情卻轉爲了回想:“可是一名年輕道人,帶了一匹棗紅馬,一隻三花貓。”
“回將軍,正是,還有一隻燕子。”
袁鵲一邊行禮回答,一邊悄悄觀察着這位典農中郎將的神情。
卻見這位將軍哎呀一聲,卻是立馬翻身下馬,幾乎拉着他的手,仔細問起當時神仙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如何與他們相遇,目的爲何。
袁鵲反倒有些茫然,不知爲何。
交談幾句這才知曉,這位典農中郎將原是禾州人,而在如今的禾州,自己見過的那位神仙早已是人們心中的真仙。
袁鵲回想起那位神仙一路走來的言行舉止,當時越是覺得平凡,此時就越覺得不凡,當時越是有禮,此時就越覺得出塵,不由更加驚歎,隨即才與這位將軍仔細講述,又說“神仙屯”的由來。
只是神仙爲何來越州,又爲何繼續往北邊走,他自是不知道的。
此時已是半下午。
華姓將軍乾脆命令大部隊停下來,在遠離當地農田的地方尋地過夜,並以神仙屯的田地莊稼來激勵移民,晚上又找來酒肉,與袁鵲夜談。
月光之下,倒也無需蠟燭油燈。
“華某早在禾州駐守之時,便聽過不少關於宋仙師的事蹟,平生最仰慕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護國公陳子毅,一個便是這位先生。有時做夢都想一睹他們兩位的風采,可惜皆未能如願。”
“咦?”
袁鵲不禁有些好奇,問道:“將軍出任越州的典農中郎將,難道沒有去長京受封嗎?”
“倒是去了。”
“不是傳聞,護國公便在長京養傷,難道將軍去了也沒見到?”
“唉……”
華姓將軍卻是長長嘆了口氣。
雖然兩人官品差別極大,但武人本就豪邁,此時同坐吃肉飲酒,他自然也沒有什麼架子,只是說道:“司農有所不知,去年長京一戰,護國公身上中了好幾箭,都傷到了要害,去年半年下來,都沒有好轉,今年更是傷勢加重,春天還沒完,就與世長辭了。”
“咣噹……”
陳子毅是何人?
就是一個不從武的文人,就是一個從未進過長京、從未見過他的地方小官員,聽聞他逝世的消息,也會下意識驚落手中杯。
“當真?”袁鵲睜圓了眼睛,充滿不敢置信之色,好似天塌了似的,“護國公死了?”
“還能有假?當日陛下親自扶棺出殯,以王爺禮葬之,長京街頭相送十里,很遠地方的人聽到消息,尤其是江湖武人,都趕來了。”華姓將軍也不禁面露悲慼之色,“真是天妒英才。”
“這……”
袁鵲愣在了當場。
“誒對!”
華姓將軍說着,忽然將臉上的悲慼之色一收,扭頭左看右看,這才放低聲音:“華某有一事想請問司農,還請司農莫要往外面傳。”
“將軍請講。”
“華某走到越州以來,也遇見過幾次妖邪,又與幾處屯營的百姓打過交道,聽說越州有些來自妖邪口中的傳言,不知是真的假的?”
“這……”
袁鵲頓時也不敢說了。
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半天,這才委婉的說道:“我等走來之時,也在路上從妖怪口中聽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話,當時那位神仙說,這些妖邪口中的話莫要輕信,下官也不知是真是假。”
兩人藉着月光對視,都沒敢說話。
然而就在這時,兩人的餘光不經意的一瞥,卻突然發現,明明已月上枝頭,還是半夜,北方的半邊天空卻突然一片赤紅。
紅光映着雲霞,像是黃昏後的火燒雲。
可是今日的晚霞早就散去了。
“這是什麼……”
“天地異象?”
“這是……北邊?”
兩人互相對視,都很驚訝,聯想起剛纔說的話,便更驚訝了。
只是也不敢多說什麼。
各自匆匆喝完酒,便道別散去。
次日清早,華姓將軍便護送着移民繼續北上了,只是他說他過兩個月還要回來一趟,到時再從這邊路過,再來拜訪,告訴袁鵲北邊的事。
袁鵲也帶領移民百姓,開始了來到這裡的第一波收穫。
第一批收成就十分喜人。
直到一個月後,華姓將軍果然回來,再來拜訪,這才告知於他,神仙提醒他們莫要輕易進入的幾百裡青桐林已經被大火燒成了灰燼,原本終日籠罩青桐林的霧瘴已經消散得一乾二淨,裡頭更是一隻妖怪也沒有見到。
兩人驚歎之餘,這才知曉,原來那夜自己二人飲酒看見的紅光,竟可能是來自幾百裡外的火光,也是這才知曉,那位神仙爲何要來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