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宋遊站在瓦舍門口,雙手捧在面前,朝手中吐出白氣。
這天倒是越來越冷了。
衣服卻還正單薄着。
大晏早已有了棉花,也開始用棉花做衣被,只是並不普遍,目前還只有達官顯貴才用得起。平民多是紙衣紙被,取暖還得多方設法。宋遊這身衣袍的保暖性還比不上街上路人穿的褚紙衣裳。
瓦舍人流量大,也是商業聚集之地。
宋遊看了幾家店鋪,也買了件紙裘,這種衣服便宜保暖,顏色也很素淨,素淨到有文人會在上面作畫,把它畫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宋遊就喜歡素淨的衣裳。
也是到烤火的時節了。
火爐倒不必買,家中就有。
不覺竟又繞回了瓦舍門口,對面有家專賣文房四寶的店。宋遊駐足想了想,此前買的那支筆用到現在已經有些毛糙,加之那筆是大筆,他其實想再買支寫小字的,質量好一點的。
出來已久,該寫封信回去。
於是走進這家店鋪。
筆沒見得好的,倒是見到了好墨。
這店居然進了陽州產的“凝香”墨。
凝香墨是大晏最具盛名的墨之一,是文人雅士的最高追求,說價比黃金毫不爲過。
墨主要分兩種,松煙墨與油煙墨。
無論哪種,都是取燃燒薰出的菸灰加藥材熬膠製成,有的還會添加特有的香料。
松煙墨取松木燃燒薰出的菸灰。油煙墨則取油燈菸灰,用油有桐油、麻油、菜油、豆油等等,其中桐油燒後得煙最多,爲墨色黑而光,寫完之後會隨時間越來越深,字跡可留千年,餘油得煙少,爲墨色淡而昏,字跡會隨時間越來越淡,所以油煙墨中又以桐煙墨最常見好用。
松煙墨黑而暗,略微偏藍,油煙墨黑而亮,略微偏紫,書畫各有各的用處。
凝香是桐煙墨。
以桐油取煙,加數十種名貴中藥材熬膠,再加獨特香料,輕膠十萬杵,陰乾數年,纔有這漆黑油亮、千年不褪、落筆有清香的凝香墨。
這是這個年代的頂級奢侈品,也是傳統工藝、匠人精神的巔峰代表,是可以代表一種文化、一項技藝的極致的。
宋遊這種人不擅繪畫,也不精書法,也依然對這種東西有些興趣。
可惜人家身價不凡,一笏萬錢。
宋遊看了又看,也只得道聲再會。
今日缺錢,來日方長,既是遊歷人間,這個年頭最頂級的技藝作品自然是要見識一下的。
最終他只買了支筆,花了二百錢。
而在街道對面,俞知州在棚子裡坐了會兒才走出瓦舍,在門口又見到宋遊,他站着看了片刻,身邊隨從牽着馬,也是安靜等候。
直到宋遊離去。
思索許久,他才說了句:
“去問問。”
立馬有隨從應了一聲,走去詢問,片刻後又回來稟報,是陽州產的凝香。
“一枚幾錢?”
“叫價十千。”
“買一枚……兩枚吧。”
“是。”
俞知州這才上馬,得得歸去。
……
說來也妙——
宋遊歸家之時,竟發現三花娘娘莫名其妙過了化形這關。
不過與他想象不同,他本以爲三花娘娘已是成年的貓,即使久居村廟,心智純淨,化形後也該是成年女子纔對,卻只是一個幾歲的女童。
推開臥房門時,
女童穿着他的長衫,整個人還沒有他的長衫高,像是穿了及地的裙子,又鬆垮垮,就坐在牀鋪中間,愣愣的盯着他看。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啦?”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了。”
女童在牀中間鴨子坐,仰頭盯着他答,答得很認真。
化形之後她的聲音倒有了些變化,更能聽得出是人的聲音了,也能聽得出性別了,但語氣和措辭還是那樣,認真卻也死板,不是常人常用的說話方式,聽起來多少有些不聰明。
“怎麼化形成功的?”
“它自己化形成功的。”
“仔細講講。”
“就是……”
女童支支吾吾,也講不出什麼來。
“好……”
宋遊只得作罷,又問:“三花娘娘不是大貓嗎?怎麼化形成了一女童?”
“它自己化成女童的。”
“那三花娘娘又是怎麼知道穿衣服的呢?”
“三花娘娘看你也穿。”女童目不轉睛的盯着他,表情嚴肅,“身上不長毛的人都要穿衣服。”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該給你買些適合你的衣服。”
“我要和你穿一樣的。”
“那不行。”
“爲什麼?”
“因爲……”
宋遊花了很長時間,才與她說清。
於是又外出爲她買衣裳。
等到三花娘娘穿上合身的衣裳,看上去總算順眼多了,只是她依然保持着一些貓的習性,一舉一動看上去難免有些奇怪。
晚些時候,外頭忽然有敲門聲。
“篤篤篤……”
“三花娘娘既已化成人形,便幫我去開門吧。”宋遊瞄着三花娘娘,“若是認識的人,就請他進來,若不認識,就問他找誰。”
“好。”
小妖精蹦蹦跳跳就朝門口而去。
“吱呀。”
三花娘娘擡頭一看。
“找誰?”
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不知夢來先生可是住在這裡?”門外站着一從人,拱手道禮,恭恭敬敬。
“不認識。”
“嗯?先生不住這裡?”
“哪個先生?”
“宋夢來宋先生。”
三花娘娘一下不說話了。
宋先生她是認識的,但是宋先生沒有教她後面怎麼做。倒也不是爲難,不是不知怎麼做,就是恰好什麼也不想做,乾脆就這麼盯着他看。
觀察一下這人先。
直到身後宋遊走來。
“在下宋遊。”
“見過先生。”從人立馬躬身,雙手恭恭敬敬捧上一小木盒,“小人從俞堅白俞知州府中來,替我家知州送來薄禮,並替知州帶話。感謝先生下午在瓦舍與我家知州答對,願下次還有機會與先生清談。請先生務必收下。”
宋遊已然聞到了墨香。
原來是知州大人啊。
“下午不過興起而談,不止俞公盡興,宋某也有所受益,俞公又爲何特意派人來贈禮?”宋遊說,“況且禮物貴重,宋某如何能收?”
“不過區區薄禮,再貴重也是凡物,而我家知州與先生相談卻是世間難得。”從人頓了一下,“況且文人之間相贈文物本是雅事,並不算作俗人的禮情往來,還請先生不要推辭。”
“你倒是個能說會道的。”
“先生莫要爲難小人了。”從人立馬露出爲難之色,“先生若不收下,即使知州不責罰,小人怕也內心難安。”
“……”
宋遊笑了笑,又想了想,便也將之接過。
“替我謝謝知州。”
“小人告辭。”
宋遊這才轉身,揉揉身邊女童的頭:“以後你變成人形的時候,對外我就說伱是我的童兒。”
“爲什麼?”
“找個說法。”
“童兒。”
“嗯。”
宋遊關了院門,往屋裡走。
打開雕花的小木盒,裡邊是紅布包着的一小條。再把紅布也打開,正是下午看過的凝香墨,二兩的規制,上面印着花紋。
三花娘娘伸長了脖子盯着。
“是燒了的柴!”
“是墨。”
“哦。”
“三花娘娘既已變成人形,便幫我研墨吧。”宋遊又對女童說。
“什麼是研墨?”
“就是像我偶爾寫字時那樣,在硯臺上加水,用這墨條研墨,把水變成黑的。”
“什麼是硯臺?”
“就是裝水的那個。”
“哦。”
“可以嗎?三花娘娘。”
“爲什麼?”
“拜託你了。”
“那好吧。”
三花娘娘雖然不理解爲什麼要這樣做,又爲什麼要自己來做,但還是帶着疑惑走了過來,從宋遊手中接過這根燒過的柴,又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宋遊爲她把袖子擼到胳膊彎,露出細細白嫩的一截小臂。
看看衣服,又看看胳膊,再看被手拿着的墨條,彷彿手不是自己的手,世界也不是自己原本眼中的世界。
剛化形的小妖怪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先加水嗎?”
“三花娘娘怎麼知道?”
“三花娘娘看你是這麼做的。”
“原來如此。”
“這樣轉圈圈麼?”
“三花娘娘智慧過人。”
“三花娘娘見過你用。”
“僅僅見過幾次,就能融會貫通,如此智慧,實屬難得,宋某佩服不已。”
“……”
三花娘娘不說話了,越磨越認真。
凝香沒有墨皮,下墨很快,一旦磨開便有香味散出,是一種奇妙的藥材香,既不濃烈也不清淡,自成一種韻味。
宋遊則在旁邊鋪開了紙。
“好了。 ”
“可以了麼?”
“謝謝三花娘娘。”
“不用謝。”
新筆沾墨,在硯臺上颳了又刮。
宋遊想了又想,才擡筆落字。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墨香怡人,溼字反光,落下的每一筆都精緻極了。
金陽道的古柏,青石板上的坑窪,逸都城的凡人煙火,老鷹山的雲捲雲舒,難擋貪慾的僧人,技藝通神的大師,宋遊用很尋常的筆墨,向師父講述着下山以來的經歷感悟、修行收穫。
也講了三花娘娘。
說來奇妙,本身與三花娘娘結伴只是一時興起,想抵長路孤獨,卻不料收穫意外,如今只是與她相伴,便已讓這段旅程多了不少樂趣了。
不能忘記,還有嚮往長生的知州。
這墨是天下頂好的墨,不知那老道以前見識過沒有,得提醒她聞一聞。
寫着寫着,忽然有一隻毛絨絨的貓爪子伸過來,勾弄着筆上晃動不止的掛繩,小貓的指甲有着琉璃般的質感。
宋遊停筆轉頭。
只見三花貓一臉認真,爪子一勾一勾。
再在房間裡找了一下。
今日新買的衣裳已掉到了地上。
“三花娘娘你幹什麼?”
“唔?”
三花貓像是這才發現他已停筆了,轉頭盯着他,思考幾秒,竟還一本正經的說:“你寫你的,我玩我的。”
“……”
宋遊於是繼續寫。
三花娘娘繼續玩。
畫面和諧而安靜,竹林風聲入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