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噹……”
清脆的鈴鐺聲在山間迴盪。
此時已是夏末秋初。
隱江河畔。
道人與馬沿江而行,又來到了這裡。
三花貓跟隨其後,仰着腦袋,左右看着兩旁的山林,腦中想起的卻是當初自己騎虎穿梭其中,身旁羣狼環繞,風聲呼嘯,真是威風極了。
旁邊江上有船隻順流之下。
船家早已上了年紀,鬚髮都已花白,卻還在江上跑船爲生,然而看他面色紅潤有光澤,行動便捷,一點不像這個年紀的人。
此時一邊撐船,一邊與客人閒聊。
“聽說幾年前這邊漲過大水,有過地龍翻身,頗有些奇異,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當年那場大水淹沒了沿岸不知多少人家,這條江這麼大都改了道,據說是改回原先的老路去了,沒多久又改回來了。就是這麼一去一來的功夫,這上游還好,下游不知多少人遭了災。地龍翻身也是。聽說啊,還有人見到深山裡有龍在天上翻滾。”船家說道,“那段時間小老兒也在江上跑,還曾遇到過神仙嘞。”
“神仙?什麼神仙?”
“有個女子,貌若天仙。有位道長,氣度不凡。”船家想起當年畫面,不禁露出笑容,“小老兒許是與神仙有緣,最後一次遇到神仙時,神仙還贈了小老兒一杯酒喝。”
“一杯酒?”
“那酒啊,真是好比瓊漿玉液,喝了回味無窮。本來江上很冷的,一下子就不冷了。小老兒一直在江上跑船,每到陰雨天腿腳就痛,已經是不知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喝了那杯酒後,直到現在,腿腳也再沒痛過。”船家對他們說道,“你說神不神奇?”
“當真這麼神奇?”
“哈哈哈客官怎的連真假也分不出來?若是假的,小老兒這把年紀可還能在江上跑船麼?”
“這倒也是……”
“不僅如此,小老兒記得第二次遇到那位神仙時,神仙有些匆忙,借了小老兒的船,簡直像在江面上飛。到了地方,還告誡小老兒,過兩天將船拉回岸上去,莫要再跑。”船家說道,“沒多久就發了大水,很多跑船的都遭了難,唯有小老兒不僅沒事,連船都沒被衝跑。”
“那神仙長什麼樣?”
“既是神仙,自然是仙風道骨,儀態不凡,一看就不簡單。”
“講仔細一點呢!”
“卻是不可說。”
“你若肯講,給你十文茶水錢。”
“不是小老兒不願意講,是小老兒後來纔回過味來,神仙不願凡人知道他是神仙啊!”船家呵呵笑道,“小老兒又怎麼敢對外人說呢?”
話音剛落,船家陡然呆住。
扭頭看向岸邊,只見岸上一人一馬,道人拄着竹杖,緩步前行,馬兒搖着鈴鐺,馱着行囊,後頭還有一隻走走停停、左顧右盼的三花貓。
船家緩緩靠岸過去。
道人只恭聲問他:“船家可還安好?”
“還……還好……”
“四次相遇,真是緣分,既然如此,便請船家再帶我們一程吧。”
……
資郡渡口。
道人謝過船家,再次踏上這片土地。
拄杖停步,環顧一圈,岸上風景和當年依稀有幾分相仿,只是江邊雜樹更茂盛狂放了些,一條黃土路夾在羣山之間,不知通往哪裡,路旁的樹被砍了一些留下樹墩子,又長出了一些新的,便與此前有了不小的差別。
“……”
道人搖了搖頭,邁開了腳步。
循着記憶前行,直去隱南業山。
業山有故人。
想到故人,還有幾分忐忑與懼怕。
此去還有幾日行程。
道人白天趕路,與人閒談,白天露宿荒野,看全國各地彙集過來的陰差鬼魂,直到道人翻過最後一座山口,業山已在眼前。
此時的業山是一片青山綠水,完全沒有當年大戰後的殘破景象,也不像當年道人重塑完業山鬼城出來後缺乏樹木的單調——如今羣山之間各種樹木早已長成了林,生機無限,山間又有無數湖泊,大大小小,形狀不一,顏色竟也各異,深淺黃綠都有不同,給羣山更添生機,又像是點綴在這片青山之間的無數寶石。
wωw ◆Tтkд n ◆¢Ο
羣山之間又有一座高山獨立,呈現完美的圓錐形,挺拔而獨特。
如此居高臨下,遠遠望去,只見山水相映,白雲與青山都在湖中,竟然是一片絕好的風景。
不止絕好,而且奇異。
此時望去,青山綠水間常有奇石險峰,有的像是從大地中穿出來的石柱,有的像天外飛來的巨石,有的自然根本形成不了,怪異而奇妙。
道人看着這一幕,美景入眼,心情也不禁美好了許多,微微笑着,又轉過頭,對旁邊枝頭上的燕子說:
“都是伱的功勞啊……”
“……”
燕子聞言頓時飛了過來,落到了馬兒頭頂,離得近了些。
像是想更近的聽他誇獎。
又像是想聽更多。
多半是和三花娘娘學的。
這也確實是他的功勞。
當初業山周邊本就因陰氣鬼氣而寸草不生,一場大戰,有洪水沖刷,有黑霧隔絕,有天雷地火,地上就算有些生機也被霍霍完了,是燕子以神通銜來的一粒粒草籽,埋中的一顆顆樹種,又用木靈之法養育,這纔有了這片土地上的生機。
如今數年過去,鬱鬱蔥蔥,皆是當年燕子的善舉。
道人漫步往前,走入青山綠水中。
很快發現有趣之處——
地上遠遠看去像是一塊地毯一樣的蔥鬱野草,初秋也只有少數黃了,遠看不知是什麼草,如今走得近了,才發現大多都是熟悉的草。
貓尾草、牛鞭草……
是馬兒愛吃的牧草。
遠遠看去只見山上湖邊樹木成林,並沒有西域的根根筆直的落葉松來得好看,沒有豐州堯州常見的筆直杉樹來得挺拔,也不像纖凝湖邊的水杉或是別地山上的黃櫨一樣到了秋天會黃會紅,甚至看起來有些雜亂,可走得近了才發現,這些樹幾乎都是果樹。
有些在這初秋時節正好成熟,累累掛在樹上,從樹下走過都能聞到香氣。
好比梨兒,好比柑橘,好比獼猴桃。
“你全種的果樹啊?” 宋遊看向燕子,不由笑着搖頭。
燕子則看向地上貓兒。
貓兒也扭頭,與燕子對視。
一貓一鳥好似交流了個什麼。
從他們這個眼神中道人不難判斷,多年前在豐州,燕子之所以種這麼多果樹,就算不是他們兩個商量的,也定然參考了三花娘孃的喜好。
三花娘娘喜歡捕獵,喜歡收穫,喜歡獲取食物,喜歡到處是食物的感覺。
道人腳步沒有停。
路過不知多少個湖,大大小小,就連他也記不得這每一個湖都是怎麼來的了——是被鼉龍撞出來的?被狐狸打出來的?被巨星神與地脈巨人爭鬥時踩出來的?石頭砸出來的?還是自己取了石頭留下的?
只有那人形湖泊記得。
別的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道人穿過千湖羣,走過石橋,已然到了業山面前。
山上有廟,是嶽王神君廟。
廟宇比幾年前大了一些,不知裡頭是不是多供了一些別的地府神靈。
道人沒有上山去,因爲他剛過了橋,走到業山前,大山就已經爲他打開了門。
山外建有大陣,尋常活人可以走到這裡來,卻又走不到這裡來,道人到來,自然早早就吸引了鬼城神靈的注意,如今已是來迎他了。
燕子與貓兒都扭頭看他。
尤其是貓兒,眼中閃爍光澤。
“……”
道人面容坦然,沒有多猶豫,只往前邁步,就已走進了鬼城中。
面前瞬間豁然開朗。
嶽王神君是有大神通的,這些年來,又對業山鬼城進行了一番改造,此時進去,只見裡頭空間開闊,下方建築城池、街道巷路好比人間,甚至有些地方還種着有不知名的樹,有河有水還有橋,真像是一座陰間之城。
只是這座城怕是已經比長京還大了。
前面有人在等着他。
宋遊走過去一看。
領頭的中年人衣衫寬鬆隨意,披散頭髮蓄着鬍鬚,有一種閒散不羈、風流名士的氣度,正是嶽王神君。
身邊兩名身着黑色金繡官袍的神官,一個威嚴,是當初的何相,如今鬼城第一殿的殿君,另一個白髮蒼蒼,頗爲慈祥,正是蔡神醫,如今應是鬼城第三殿的殿君,兩人身邊都有陰官陪同。
後方又走來一人。
微胖的體型和麪容,總覺得帶着笑,披着僧袍,赤着腳,身上沒有一點別的裝飾,就連念珠也沒有,朝他走來。
“宋道友,好久不見,一別數年,想來見了不少山水吧?”
“尊駕,有禮了。”
Wшw✿ttκá n✿℃O
“宋先生,可還安好?”
“阿彌陀佛,道長,又見面了。”
衆人都向他問候,各自神情不一。
“諸位莫要太客氣了……”
宋遊也與他們回禮,面帶微笑。
身後馬兒老實跟着也沉默站着,燕子與貓兒同樣看着這些人,燕子倒沒有說什麼,貓兒則很快將目光移開了,左看右看,像是在找着誰。
“誰跟你客氣?你這道士,當年說好什麼都不需管,只需坐享香火,結果根本與你說的不同!”嶽王神君率性直言。
“神君此言差矣,在下平生極少說謊,更不曾欺瞞神君。神君若想什麼都不管,十分容易,若想坐享香火,也很簡單。”宋遊說着,環顧這座被他修建得有些氣派又有些雅緻的城池,看着遠處城中陰鬼,搖頭笑道,“只是神君自己看不過去罷了……”
“……”
嶽王神君頓時不說話了。
倒是身後的一度法師與蔡神醫對宋遊笑眯眯的連連點頭,又看向他身後的三花貓,也與三花娘娘問好。
“三花娘娘可還安好?”
“數年不見,三花娘娘修爲長進很大啊。”
“你們也好~”
貓兒輕輕細細的回答道,卻依舊轉着眼珠子,左看右看,對他們問道:“狐狸和尾巴怎麼沒有來?”
“這……”
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還是一度法師坦然。
“阿彌陀佛,三花娘娘有所不知,當年你們走後,八尾狐施主就化作了石雕,一直立在鬼城西北方向,數年來沒有變過。唯有幾次天宮大神降臨鬼城給神君施壓,她纔會散出幾分靈力,此外沒有露面過。”
“是神像喵?”
“不算是。”
“那是石頭!”
“差不多。”
“爲什喵?”
貓兒神情嚴肅,一臉不解。
“許是覺得鬼城無聊,許是覺得沒有意義,許是有她的想法。”一度法師微微笑着,雙手合十,“貧僧是出家人,不懂這些道理。”
“你也不懂?”
“不懂。”
一度法師回答得十分坦然。
貓兒直盯着他,看着他清明的眼睛,卻是少有的沒有說出那句你不聰明。
“倒是八尾狐施主石雕身後有株黃梅,縱使長在這座鬼城,每到寒冬,也凌寒獨自開,幽香十里,全城可聞。”
“喵……”
三花娘娘自然知道什麼是黃梅。
三花娘娘也自然記得黃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