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禮了。”
“哎喲!是位道長!”樵夫立馬停下了口中歌聲,好奇的看向宋遊,問道,“道長這是去哪?莫非是來遊玩這蛩山的?怎的還帶只貓?”
“也差不多。”宋遊對他行禮,“在下姓宋名遊,從逸州來,本是遊歷天下,聽說此地有座蛩山,有一幅陽州難得的好風景,又聽說蛩山腳下有位享樂神頗爲特別,所以來遊訪一下。只是享樂神的廟宇似乎已經破敗很久了。”
“早破了!去年就破了!”樵夫聞言放下了肩上挑的一大捆柴,上下打量着宋遊,“聽道長的自稱,不太像是道長啊?”
“習慣使然。”宋遊微微一笑,“足下唱的詞亦不像樵夫。”
“小人就是個打柴的。”樵夫擺手擦汗,“只是年輕時候,山下廟子裡住了位從郡城來的道長,那道長孤身住在這裡,也沒個人說話小人每日從這廟前經過便與他說幾句話,時間長了,便也學得幾句。”
“那位道長還喜愛詩詞啊?”
“那位道長可有文采着呢!”樵夫聞言頓時瞪眼,隨即又有些感嘆,“只是也許多年不曾見到過了,也不知他過得可好……”
“在下昨日纔去了青雲宮,聽青雲宮的清懷子道長、也就是足下口中那位道長的師弟說,那位道長如今道法精深,隱隱要接手青雲宮,想來也是過得很不錯了吧。”宋遊笑着說道。
“那就好!”
樵夫頓時笑了,擺着手說:“當初山上砍柴,沒少受他的恩。”
“哦?什麼恩呢?”
“還能有什麼恩?我們這些苦哈哈,下苦力的,天天在山中受累,能有個地方討口水喝,便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有時候被蛇蟲咬傷,或是不小心摔下山坎扭到了筋骨,那位道長也懂些草藥醫術,若非是他,小人現在怕早都上不了山了。”
“真是個善人啊。”
“誰說不是呢?要真能當個觀主,也算他應得的了!”
“呵呵……”
宋遊笑了兩聲以作迴應,從樵夫臉上收回了目光,這才問道:“足下每日上山砍柴,不知是否知曉,那山下神廟中的神像是何時破碎的呢?”
“神廟神像?”
“正是。”
“這說來可就長了……”
樵夫趁此歇息,也和他閒聊:“以前官府突然在這裡修了個廟子,說給我們這裡封了個神仙,以後保佑我們。不過沒有保佑到誰,反倒是有時候進山的人被神仙嚇着,小人都有幾年不太敢上山砍柴。尤其是後頭幾年,但凡山下百姓上香上供不夠勤快了,神仙就要託夢來催促,甚至有時候還要恐嚇於人。於是去年還是前年,官府又派了人來,說是把神仙給貶了,叫我們以後不要拜了。”
樵夫說着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宋遊:“道長不會也是來找那個神仙的吧?”
“聽來還有別人來找過?”
“咦!你這嫩芽兒道長還挺聰明!”
“……”宋遊也沒有說什麼,只繼續溫和問道,“可否講來聽聽?”
腳下的三花貓也擡起頭,扭頭盯着自家道士看了一會兒,又將頭扭向另外一邊,直直盯着樵夫的臉。
“也就是官府貶了神仙之後沒有多久,小人上山砍柴,也有一個老道長過來,向小人問上山的路,又問那個神仙最常在哪裡顯身。”樵夫說着這話的時候聲音明顯變小,神情卻又透出幾分興奮,“當天晚上,有人看見這邊山上金光大作,等小人第二天再來山上砍柴時,便發現山下廟裡的神像已經碎成了塊,山上許多樹木也都被折斷了。”
“原來如此。”
“依我看啊!那老道長定是神仙,下界來除山上的邪神的!”
“多半是……”
“道長你又爲何找那邪神呢?”
“只是心中好奇,順便登高望遠。”
“閒着沒事幹了是……”
“哈哈,多謝足下。”
宋遊笑着拱手,與之告辭。
隨即繼續往山上走去。
身前密林深深,身後亦然,一會兒後又傳出了樵夫的高歌,歌聲震林樾。
“休言萬事轉頭空……
“未轉頭時皆夢……”
道人神情寧靜,腳步不停。
有山泉化作溪水,潺潺流下。
道人走得累了,覺得渴了,便伸手掬一捧,放進嘴裡,便是滿口清冽與甘甜。
“嫩芽兒道長!”
“……”
宋遊隨着聲音看去,只見貓兒亦是俯身趴到溪邊,卻扭頭看他。
溪水中倒映出了她精緻的面容,還有那疑惑中摻雜着新奇的神情,眼神純淨有如琥珀。
“爲什麼他叫你嫩芽兒道長?”
“可能是看我面容年輕,當地方言吧。”宋遊小聲答道,“無需計較這些。”
“咦!伱這嫩芽兒道長,還挺聰明!”
“三花娘娘也無需學這些……”
“三花娘娘要學這些!”
“……”
“今天這個山上的神仙都被那個老道長給打死了,我們還要去山上嗎?”三花貓嚴肅問道。
“自然要去。”
“閒着沒事幹了是~”
“三花娘娘……”
“唔?”
貓兒偏過頭,反倒疑惑把他盯着。
“唉……”
宋遊無奈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對她說道:“三花娘娘快些喝完水吧,我們好出發了。”
“好的!”
三花貓這才老實下來,將身子又俯低了一點,低下頭,在溪水中舔着水。
好像有些疑惑,卻又想不起來。
於是很快便忘記了。“三花娘娘快些喝完水了!”貓兒擡起了身,從溪水邊走了回來,同時擡頭看向道人,“走吧嫩芽兒道長!”
“……”
一人一貓繼續往上,燕子在空中掠過。
俯瞰山下江河,遠眺銀華縣城,一路往上登高,秋高氣爽,便已看飽了風景。
逐漸到了深山,靈力最濃之處。
此地前有飛瀑,後有果林,可靜聽水聲,可坐觀江河,雲霧繚繞,靈氣濃郁,鳥語不斷,芬芳不絕,真是一個神仙所在。
“嘶嘶……”
貓兒又開始在草叢中四處亂嗅了。
宋遊也隨意散步,四下打量。
有些碎石之中,有啃過的果核,既沒有被土掩埋,也沒有腐爛,更沒有生根發芽,只是變黑腐朽了,估計至少也是去年留下的了。這似乎說明那位享樂神曾經在此生活與修行過。
一年半的時間也不足以抹去鬥法的所有痕跡。
至少旁邊斷裂的大樹還沒有長回來,最多隻是從斷口長出了新芽,反而正好從新芽的長度判斷出斷裂的時間。
宋遊伸手摸着斷口,也摸着新枝新芽。
大概也就是去年春夏的事情。
斷口既有折斷的、撞斷的,也有切斷的,有些樹幹上還有被洞穿的傷口,多數已經長成了疤結。
“金針符……”
宋遊摸着樹上結的疤,心中猜測。
隨即又扭過頭,看向遠處。
峭壁下方隱隱有抓痕,還未消退,有些石頭上也粘着血跡猴毛,還未被雨沖刷掉。
“喵~”
貓兒找到了兩樣寶貝。
一樣是山間的靈株,結着靈果,在這時節正好成熟散發出誘人的芬芳,甚至在有修行的人與妖眼中,還隱隱放着靈光。
一樣是享樂神的屍骸。
那是一頭巨大的靠樹而坐的山魈。
山魈本身就有道行修爲,又是被封於此地的神靈,整座蛩山便是它的轄區,在此山之中自然屍身不腐。
可不腐不代表永存。
宋遊走到它面前一丈遠,與它對視,只見得這頭山魈靠樹而坐,姿態像極了人,而它身上除遍體鱗傷以外,顏色也開始慢慢褪去了。乍一看還以爲是它風吹日曬積累了一身泥沙,可仔細看才發現,它是正在化爲一尊石像的途中。
可能要不到幾年時間,若沒有人把它搬出這座山的話,它很快就會化作一塊石頭。
屆時也許後人來此,見到這塊石頭,也會驚覺它像人又像猴,然後給它取個什麼名字,當做這座山的奇景之一。
看來這位享樂神並沒有安樂神那般的本事,將國師派來誅滅它的高人反殺於此,國師終究還是精於算計,這一次派來的人沒再失手。
宋遊凝視着它,卻是十分感慨。
當初國師將它封在此地爲神,青雲宮派來道人爲它做廟祝,幫它斂聚香火,鞏固神位,它又是託夢道謝,又是送來靈果,可謂知恩圖報,也算是一隻講禮節的淳樸妖怪了。聽說後來幾年,它也一直安分守己,未曾作亂。
作亂是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山魈爲神,幾年就會墮落。
天宮神靈也會如此墮落嗎?
宋遊思考着這個問題,沉默了許久。
“道士你看這個!”
輕輕細細的聲音將他拉了出來。
宋遊從山魈身上轉開目光,看向不遠處的貓兒與靈株,開口解釋道:“只是山間野果因爲靈氣充沛、福運深厚,吸了靈氣,成了靈株,便是山下世人常說的靈果了,是天材地寶,倒也難得。三花娘娘喜歡的話,可以摘幾顆來嚐嚐,也許對修爲也有幫助。”
“對修爲有幫助!”
“那便摘幾顆來嚐嚐吧。”
“結了好多!”
“摘幾顆果腹就好,靈果珍貴,便任它留在這裡,等待有緣人吧。”
“珍貴!!”
“這般寶物不宜換錢,換錢反倒浪費了它。”宋遊耐心的說道,“相比起來,更好的是把它留在這裡,留待有緣人來,這樣很妙。”
“有緣人!”
“三花娘娘也是有緣人,不過三花娘娘一個人可吃不完。”
“有緣貓!”
“是……”
“那摘幾顆?”
“三花娘娘吃三顆就夠了,多吃就只有解渴果腹的功效了。”
“三顆!”
“是……”
“一、二、三,三花娘娘三顆,馬兒三顆,燕子三顆,嫩芽兒道長三顆……”
貓兒化作小女童,卻仍舊忍不住貪心,扯着自己的衣裳做兜,踮着腳伸長手,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樹上摘果子,全部兜進衣兜裡。
這顆樹上大概結了二十多顆果子。
全都紅彤彤,拳頭那般大,已然熟透了,摘的時候還盪開雲霧氤氳,一眼便不凡。
這麼一來,一棵樹便去了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