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嫤看了看周遭伺候的人,示意他們下去。
伺候之人見上官元龍沒有反對,便悄悄退走。
樑嫤搬了胡凳,坐在牀邊不遠的地方,“我來看看您,瞧您氣色也還一般,人也還算平靜。原以爲您是打算絕食,好早些去見楊氏呢?”
樑嫤的話讓上官元龍一愣,蹙眉瞪眼看她。
樑嫤微微一笑,“上次我就說了,您不需要安慰,不過是那點兒遺憾放在心裡,始終不得紓解罷了。旁人安慰好似暫時能夠紓解您的心結,可實際解鈴還需繫鈴人,您自己無法原諒自己,旁人再多的安慰都是枉然。因爲除了您,誰也不能代替楊氏告訴您,她已經原諒你了!”
上官元龍長嘆一聲,“她會原諒我麼?”
樑嫤垂眸,好似認真的想了想,“我想,她大概從來沒有怪過您。否則,她不會在最危機的時刻,爲您擋下冷箭。”
“可我那般對她……她竟還不怪我,越發讓我覺得自己愧對於她。”上官元龍低聲說着。
樑嫤點點頭,“所以,您纔會受這二十多年的折磨,您纔會血瘀心中,患上真心痛。這都是報應不爽而已。”
上官元龍被樑嫤的話又是一噎,“樑刺史,我兒真的是請你來給我治病的麼?”
她是來氣死他的吧?
樑嫤頷首笑了笑,“人都有一死,楊氏爲救您而死,您爲自己的愧疚而死,原本應是楊氏的死,更有價值和意義,可您如今的所作所爲,只會讓她當初的死,變得有些可笑。”
上官元龍一時沒有說話。
樑嫤看了他一眼,又道:“想來楊氏在泉下有知,她定是願您獨自一人在世上緬懷她,惦念她,也不願與您在泉下相逢。免得長久相對,相看兩生厭。”
“不會……如果再有機會,我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她……”上官元龍立即說道。
樑嫤點頭,這纔是癥結。
上官元龍覺得,自己已經頓悟以往的錯,會比以前做的好。但卻沒有機會再讓那個人知道。他執掌上官家定是殺伐果斷,偏偏楊氏用命,在他心頭留下一個永遠的遺憾。
“您休息吧,有您這句話,和這二十多年的悔悟,楊氏已經可以安息了。”樑嫤起身說道。
上官元龍閉了閉眼睛,沒有看她。
樑嫤悄悄退了出去。
夜裡,猛的一陣晃盪。
上官元龍一驚,從紛繁錯雜的夢中驚醒。
他不是正在牀上躺着麼?牀怎麼會晃?有種在船上飄蕩的感覺?
他翻身下牀,屋裡沒有點燈,窗外沒有月亮。
夜漆黑而寧靜。
他摩挲着來到房門口,手擱在門閂上,一股熟悉之感,莫名涌了上來。
腳下又是一晃,他心中一驚,擡手將門閂抽開。
含着氤氳水氣的夜風,撲面而來。
遠處似有燈塔,寥落的星辰下,燈塔的光明明滅滅。
他果真是在船上……當年的船……
樓梯口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他猛的驚出一聲冷汗,藉着依稀的星光和燈塔的光向樓梯口看去。
一身月白色深衣的楊氏,捧着漆盤,
緩緩出現在樓梯口。
上官元龍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之景。
他哆嗦着嘴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想喚楊氏的名字,喉嚨裡卻是乾澀一片。
楊氏一步步走近他,他看到漆盤裡放着一盅羹湯,楊氏知道他半夜裡總是會餓醒,便是再困,也會親自起來,給他煮上一碗羹湯。
是楊氏,沒錯,這一定是楊氏……
上官元龍顫抖着雙手,邁步向楊氏靠近。
就在他已經到了楊氏面前的時候,就在他的手要觸到楊氏捧着漆盤的手的時候。
突然而來的破空聲讓他腦中一痛。
只見楊氏大驚失色,扔下手中漆盤,向撲火的飛蛾一般,撲進了他的懷裡。
一隻冷箭“噗——”的攝入楊氏的身體。
熱乎乎的血似乎正從她身上流出,正蔓延過他抱着她的手。
上官元龍想要大聲呼喊楊氏的名字,可嗓子裡乾乾的,依舊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他想要捂住楊氏的傷口,制止血從她身體裡流出。
可這般動作好似只是讓他的手上沾染了更多的血。
他想仰天大叫,他想要喊人來救助楊氏,可他卻做不到。
忽然周遭一亮。
許多舉着火把的隨從似乎是聞聲趕來。
儘管他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爲什麼……爲什麼事情再發生一次,他依舊無力阻止楊氏的死?
他低頭看向楊氏,卻從楊氏的臉上看到一抹微笑,那般輕鬆,那般自在的微笑。
好似她根本感覺不到胸口的疼痛,根本感覺不到血流出身體的寒意,她對他笑,張張嘴好似要對他說什麼。
可他聽不到。
舉着火把的人越走越近。
他呆呆的抱着楊氏逐漸冷掉的身體,看着她的手無力的在身邊垂下,看着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看着她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
她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她是笑着走的,她張嘴想對他說的話,他雖未聽到,卻是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說,照顧好自己……
上官元龍抱着楊氏的身體,無聲的哭了起來。
周遭越來越亮。
從舉着火把的人後,緩緩走出三人來。
正是上官睿行,上官夕和樑嫤。
上官夕看着淚流滿面的上官元龍,甚是驚訝。
阿翁居然會哭?阿翁居然也有眼淚?他從來沒有見過阿翁爲任何人,任何事掉過眼淚,甚至連皺一下眉頭的時候,都極少。
“阿翁……”上官夕剛張了張嘴,就被上官睿行擡手捂住。
上官睿行衝衆人打了手勢,衆人悄悄退遠了些。
樑嫤看着上官元龍的表情,心裡知道,他這次,哭出來,大概日後就會想開些了,也會積極的配合治療了。
儘管,他懷裡抱着的,不過是個根據楊氏身形紮成的提線草人,身上套着楊氏以前的衣服……
經過一夜的折騰。
樑嫤第二日起的很晚,睡了個大懶覺。
上官元龍最後什麼時候下的船,有
沒有責備他們假冒楊氏,重現當年的情景,她也並不知情。
她剛洗刷用了早飯之後,就被請去給上官元龍醫治。
再見到上官元龍,只覺他渾身的氣質都改變了不少,少了幾分冷峻,更多了幾分人情味兒。更像這個年紀的老人,臉上似乎增添了幾道皺紋,卻讓他棱角分明的臉,多了幾分慈眉善目的感覺。
他見到樑嫤,便衝樑嫤笑了笑。
“也許樑刺史說的對,楊氏如今,未必想見到我,只怕是更願意我在這世上多活上幾年,也好更多惦記上她幾年,對她多愧疚上幾年!”
樑嫤笑着搖頭,“晚輩玩笑話,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上官元龍搖了搖頭,“還請樑刺史不吝相救。”
樑嫤拱手:“樑某分內之事。”
她爲上官元龍行了針,以鍼灸配合藥石治療。
上官夕這次倒不是說着玩兒而已,似乎沉下心來,要好好學習鍼灸。
每每樑嫤給上官元龍行鍼之時,她都會安安靜靜的呆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着樑嫤,生怕錯過她一絲一毫的動作。
更讓她阿耶給她打製了渾身提滿穴位名稱的小銅人,整日裡背誦穴位,及該穴位主治疾病。
還時不時的讓樑嫤抽查。
樑嫤在上官元龍家廣陵的莊子上,已經住了有一陣子了。
江東錢太醫和孫太醫彙報的情況,瘟疫已經全面控制住了。
江東的事情,不用再煩憂,倒是西域的戰事……
李玄意應該已經在涇州作戰了吧?
他的情況怎麼樣呢?
樑嫤坐在上官家莊子上的迴廊裡,默默看着院中一片的鳳仙花出神。
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吹面的風不夾一絲寒氣,溫暖如春。
鳳仙花竟也大片盛開,絲毫不受季節影響。
“師父,你又在想世子了麼?”上官夕抱着她的小銅人,來到樑嫤身邊,在抄手遊廊裡坐下。
樑嫤輕輕一笑,“是啊,原以爲,我不是那麼容易依賴旁人的人。現在才知,我不過也是小女人一個。”
上官夕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我聽說阿耶讓人收集西域那邊的情況,說不定就有世子的消息。師父若是想知道,不如咱們去問我阿耶?師父你若是不好意思,我替你開口就是!”
上官夕笑的賊兮兮的。
樑嫤聞言,着實心動。
她來到上官家,李玄意並不知情,戰亂之中,她給他寫信也不方便。如今若是能從上官睿行那裡得知他的消息,也是能讓自己安心的吧?
樑嫤起身,“好。”
上官夕拉着他一路小跑,來到上官睿行的書房,卻是聽聞丫鬟道,上官睿行去了老爺子那兒。
兩人又直奔上官元龍的院中。
正房房門緊閉。
院中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靜悄悄的只聽聞風過樹梢的聲音。
樑嫤看了看上官夕,正打算退走。
這情形,只能說明父子倆正說着悄悄話,她們貿然進去,實在不合適。
可上官夕卻是好奇心重。拉着樑嫤就躡手捏腳的進了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