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嗡!”
“嗡!”
氤氳的光霧之中,橡樹綻放出獨屬於自己的鮮綠色光暈。光暈一明一暗,這是橡樹的呼吸。
此時的它,已然長成了參天古樹,華蓋下,垂落無數氣根,一層又一層。
就在這一層層簾幕後面,一頭足有三丈高的雄獅,伏地安睡。
不,現在說雄獅已經不恰當了。
這靈獸,雖有獅子的軀幹,卻頭生一對鹿角,面覆木質的潔白麪具。
鹿角分叉繁複,形如皇冠,其上生有數不盡的綠葉與鮮花,是皇冠上的寶鑽與明珠。
面具繪有一縷縷如金線般的花紋,金紋蜿蜒曲折,編織出一幅幅複雜玄奇的圖案,而後延伸至面具外,又在靈獸周身肆意盤旋,完成了一副更加宏大的作品。
利爪收入絨趾間,尖牙藏於面具後。靈獸少了一絲尋常雄獅的兇悍,更顯尊貴與親和,威儀大增。
四周遊蕩的流光,被鮮綠色光暈,接引收攏,沒入樹冠之中,化作點點清輝,經由靈獸身邊的氣根,飛入它的體內。隨着腹部的起伏,其周身毛髮,以及被金紋染成一片淺金色的鬃毛,無風自舞,如同具有生命一般。連同墜有櫻穗的尾巴,也在無意識地甩動着。
光芒逐漸消散,隨着最後一點清輝沒入靈獸體內,綠色光暈也消失不見。
“呼!”
沒來由的一陣風,吹開了堅韌而沉重的氣根,等老者回過神,靈獸不知何時已然起身,正在走來的路上。
老者呆住了。
在那面具後面,是一對如鑽石般璀璨的雙眼。光華流轉,似乎其中藏有無盡的奧秘,無盡的寶藏,讓一切直視者,心神爲之所奪。
而男人則是靜靜看着這一切,靜靜地看着一位新生的神明來到自己跟前,靜靜地看着,它伏地拜倒。
男人受了這一禮。
此時的老者,卻早已退避一旁。
他是中世紀生人,見識過諸神時代的餘韻。神明的一拜,他沒膽子承接。因此,男人此時的態度,在老者看來,實在是一種無知的表現。
對於一位研究過上古歷史的學者而言,面對一位強大的神明,展示最起碼的尊敬纔是理智之舉。男人的狂妄自大,即是對自身定位不準,這明顯是學識淺薄的表現。自詡爲學者的男人,在老者心中,已然掉了一個檔次。
於是,他既看不慣男人的舉動,又不屑於揭示這一點。以爲,面對如此威儀凜然的龐然大物,男人只不過是在強裝鎮定。
他就等着男人出醜的那一刻。
老者心頭的百轉千回,男人並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多半也是嗤之一笑。且不論根腳,單說在魔法層面的造詣,男人早已超然世間。若是與人爭鬥,他還真不知道,自身的威勢能達到如何驚天動地的程度。
除了精靈與巨龍,這兩個魔法的源頭。這個世界,早已沒有能讓他衡量自身實力的參考對象了。
如面前的德魯伊一般,上古人類中的神明,也不過是魔法時代降臨時,得享賜福的幸運兒罷了。這一點,研究過上古歷史的男人,是一清二楚。
“精靈來自於羣星,魔法來自於精靈。你既然受了恩惠,想必也明瞭了魔法的本質。來看看吧,這些如尼魔文,在你面前,已無秘密可言。”
男人指着身邊滿地的羊皮紙,語氣平淡,乃至於有些冷淡。
老者人傻了。
任他怎麼也想不到,男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差使它。
這是何等的傲慢!何等的無禮!
他怒了,但他還在隱忍。
神明都是自傲的,它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男孩了,血脈會告訴它,它是何等的尊貴。
老者在等待男人被甩臉的那一刻。
在他猜想接下來可能發生哪些情況的時候,靈獸有了新的舉動。
它點頭了。
它點頭了?!
老者蒙了,三觀盡碎。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看到一張張羊皮紙騰空而起,懸在靈獸面前,老者不禁呢喃道。
奇怪地瞅了一眼老者,男人伸出一隻手:“有筆嗎?”
“額,有......”
老者下意識地取出一支羽毛筆。
“不夠,多來幾支,再來些墨水。”
男人皺眉,老者怎麼反應遲鈍了,按理不用自己特意說明,他早該取出足量的筆和墨水。
“啊?”
好容易反應過來的老者,又一次愣住了。男人隨意的態度,以及靈獸恭敬的表現,給他的心靈來了一次痛擊,三觀碎的更加徹底。
他並非始祖血脈,僅僅只是歷史的旁觀者,在妄自代入神明的視角時,有些想當然了。神明是自傲的,這點沒錯。但驕傲不只來自於天生,還需要環境的薰陶。
古典時代,是諸神時代。就像中世紀時期,巫師們沒有了神明這一座大山壓在頭頂,遂愈發驕狂,精靈與巨龍的時代過去後,神明們也不可避免地沉醉在掌控一切的幻夢中。高傲就像初生的萌芽,是在名爲唯我獨尊的甘霖的澆灌下,逐漸長成參天大樹的。
男孩是出生在底層的,從未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又因着血脈的影響,潛意識裡,他也未曾心氣上弱人半分。要不然,他也不會在西裝男三人以爲自己推崇礦老大時,說出那句“我也不過是拿錢辦事”。
因此,男孩在對人對事上,保有着難得的平和心態。即使此刻貴爲神明,他也絲毫沒有低看男人與老者。
正相反,能有這般際遇,讓自己的血脈得以昇華,他對面前的兩人是心懷感激的。甚至,尤其是對男人,他還莫名地,心生一絲畏懼。
身爲德魯伊,即是爲自然發聲者,體察生命的脈動,對於男孩來說,自然就像吃飯喝水那般簡單。
看到老者時,他能感受到,老者周身的生命力,是虛假的。然而有了亡魂的參與,對骨骼內流淌的魔法做出更精細的操作,幾可讓這種模仿出來的生命力,以假亂真。同時,有了精神力對魔力的操控,可以讓老者與活着的巫師一樣,施展魔法。這讓他在表面上看來,與尋常巫師無異。
而男人呢?
他的情況卻截然相反。
明明一具活生生的,擁有着不亞於自己的強大魔力的軀體,然而卻是空殼。只有一點朦朧的,人體自然衍生的精神力,不見靈魂的蹤影。
這麼說來,男人應該是躺在醫院病牀上的一個植物人。
但現實卻不按常理出牌。
對此心生疑惑的男孩,忍不住好奇,在察覺到男人身上的異常後,繼而尋根究底。
然後,他就看見了,光。
晶瑩如琉璃般的一滴水,代替了靈魂的,是裡面的一縷光,是光在操縱着體內的精神力。
僅僅如絲如縷的一線光芒,被他看在眼裡,印入心田,轉瞬間便演化成了一個無量光的世界。
男孩恍惚之餘,隱隱中有種感覺,即使那磅礴的星雲,偉大的羣星,在這小小的一縷光面前,也顯得如此卑微,如此渺小,如此的,不值一提。
他震驚了,爲自己突然冒出來的荒唐想法,駭然不已。
於是,他也再不能將男人像以前那樣簡單看待了。
只有在能力全數開發出來以後,他才頭一次對男人,不,是對以男人爲軀殼的存在,有了一個直觀的感受,感受到對方是多麼不可思議,乃至於比校長還要顯得詭異。
男孩以前是錯看了他,現在更是看不懂他,面對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人,他的心情愈加複雜。
一個難以理解的,深不可測的存在,人們要不就是高高捧起,要麼就是重重摔下。前者,成了聖神,後者,成了魔鬼。
這是人性,男孩也免不了。
在經受啓明星那浩瀚的星力洗禮後,男孩已經不單純是原先的自己了,他還多了一個身爲德魯伊的自覺,將自身的存在,與整個宇宙聯繫到了一起。因此,他明悟到,在這宇宙中,真正的強大,其標準所在的高度。
但男人的存在,遠遠超出了這個高度,不,實際上是遠遠地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遠遠超出了這個宇宙能接受的範圍。而這種類型的未知,對於心態已然有所轉變,不再單純站在個人立場的男孩而言,帶來的唯一結果,只有恐懼。
於是男孩醒來後,便第一時間向男人行禮。這不是男孩主觀上的想法,完全是下意識爲之。不是他在向男人臣服,而是整個宇宙,啓明星,以及他體內昇華的血脈,在向男人示弱。
因此,原本笑吟吟看着男孩來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在前者伏地拜倒的時候,臉上逐漸失去了表情。
他失望了,感到很掃興。
面對強者,自己要承受他們的貪婪。面對弱者,自己要承受他們的恐懼。男人不喜歡,很不喜歡。於是,他刻意掩藏了自己的身份,以便隨心所欲地遊戲人間。
但凡事沒有萬無一失,有時如墜深淵,有時高處不勝寒,這些都在提醒着男人,他創世神的身份。
然而令男人更加難以接受的是,像是爲了適應這個身份,他的心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得剛硬。
超然物外,不問世情。
常言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一般人是絕難觸及這個心境的。
然,男人心知,即便多次留神心性變化,自己仍不可避免地在朝這個方向靠攏。
畢竟,他的身份就擺在那。這一切變化,與他如何行事,乃是前因後果的關係,萬難本末倒置。
明白了這一點的男人,已經不單單是一開始的失望了,還有一種失控的感覺。
這種感覺,可比失望,更叫人不好受。
於是,當老者回過神來,趕忙從隨身空間取出大量的筆墨時,男人已經盤膝坐地,手捧丹田,緊閉雙眼,作入定狀。
“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不要打擾我。”
求道路上的心劫,萬不可懈怠,男人一刻也不敢耽誤,只怕將來丟了自己。
然則心病還得心藥醫,心中的困惑,還需智慧來解。
男人自知,心中常駐一位智者,現在,該是與他對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