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如素率先放下手中的硯石,端起了那碗猶熱氣騰騰的湯藥,小心翼翼地吹着,不讓唾沫星子濺上半點。
她容顏本就秀婉,嘟起紅脣吹湯藥的姿勢又俏皮可愛,任誰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副極其誘人的畫面,引人無限暇思。
葉夏風當然不甘落在顧如素之後,只稍猶豫了片刻也走上前去,擡手扶起硯石磨了起來。
靜幽的池塘邊偶聞蛙鳴陣陣,俊逸的青衫男人信筆塗鴉,身邊兩個清秀佳人體貼服侍,一切都是如此地恬淡自然,彷彿夏日靜好,時光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時刻。
只有蘇小莞無所事事地站着,彷彿是個多餘的人。
如果不是荷塘忽然吹過了一陣風,如果不是鄺雲天恰好站在下風口,那麼眼前仍不失爲一幕溫馨和諧的場景,可惜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生生將所有的旖旎橫掃一空。
一文錢一個的大饅頭,究竟還是隻能維持一盞茶的功效,略有些躁意的午風吹過,清甜的荷香中便夾帶了一種十分不雅的氣味,那氣味漸漸濃郁,終於令人無法忽視,正在吹湯的顧如素和正在磨墨的葉夏風同時驚弓之鳥地停了下來,警覺地互相張望,就連一直不吭聲的鄺雲天也驀然擡起了頭,放下手中的筆,眼裡劃過一縷疑惑詫異的光。
葉夏風渾身一顫,扶硯石的手本能地抖了抖,硯盤中的一滴墨汁飛濺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了宣紙之上,沾染上了一點可怕的烏黑。
蘇小莞心念電轉,在這一刻她似乎忘記了眼前的葉夏風是她的競爭對手,只是那一雙驚恐到了極點,泫然欲泣的雙眼,立時就讓她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輕輕把葉夏風的身子一帶,轉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硯石,很自然地將她護到了自己身後,不露痕跡地說了一句:“葉妹妹累了,還是讓來磨吧。”
她本是給葉夏風一個臺階下,畢竟大家同在這個亭子裡,到底是誰身上發出的氣味鄺雲天並不能十分肯定,那知葉夏風卻是個極有心計之人,蘇小莞只不過將她輕輕一帶,她便藉着力度踉蹌了一下,撞到了緊靠在她身邊的顧如素。
顧如素正放下碗偷笑,冷不丁被葉夏風拉住了袖子,只聽得譁拉拉一聲響,從顧如素的袖子中掉下了七八樣細小物事,散亂地落了一地,顧如素臉色一變,剛想彎腰拾起,葉夏風的速度卻比她快了一步,從地上一樣樣地撿了起來。
“咦,姐姐,你身上帶這麼多的口香茶膏做什麼?”葉夏風故作不知地詢問,直問得顧如素一張粉臉漲成了豬肝紅。
“哎喲,原來姐姐每天吃的都是這個東西啊!”葉夏風聲音越說越低,彷彿突然間恍然大悟,說話聲中帶上了很明顯的歉意,“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撞你的,這些你都收好了,我們只權當沒有看見。”
什麼叫此地無銀?這就是。
顧如素眼裡閃着又惱又羞的淚花,劈手奪過了那七八盒口香茶膏,一股腦地塞進了自己袖子中,本來漲得通紅的臉上突然又是雪白一片,彷彿被人抽走了全身血色。
蘇小莞在一旁搖着頭,她直到現在才知道,爲什麼顧如素一直沉默寡言,爲什麼她常常一個人躲着偷吃零食,原來那並不是零食,那是古代女人素常用於清新口氣的口香茶膏。
只有口臭得比較厲害的人,纔會把口香茶膏當作糖果,隨身攜帶隨時服用。
有道是六月債,還得快,顧如素情知自己落選已成定局,竟然很快收起了羞忿的淚,惡狠狠地瞪了葉夏風一眼,冷冷笑道:“葉夏風,在你說出這樣假惺惺的話之前,請先夾緊你的雙臂,小心別泄露了你一身的狐狸臭。”
葉夏風早在氣味泄露的時候就已明白競選無望,她索性豁出去了,不再顧忌自己的形象,擲下手中的硯石,咬牙切齒說道:“顧如素,咱們當時說好了互爲隱瞞的,你又爲什麼要讓我來磨墨,你分明是想看我坍臺!”
“葉夏風,你少在這裡大言炎炎,明明是你先讓我去吹湯藥的,是你先破的誓言!”顧如素不說話則已,一開口便是針鋒相對毫不退讓。
“我是真受涼了,吹不得湯!”葉夏風高叫。
“哼,受涼也許是真,但你叫我去吹湯就是居心不良,你敢不承認嗎?”
兩人越吵越大聲,臉紅脖子粗眼看擼袖子就要幹上了。
看到兩人彼此互曝其醜,蘇小莞暗暗嘆了一口氣,
女人何苦爲難女人?
“夠了!”鄺雲天清冷的聲音夾雜着無上威嚴,豁然站起,“你們兩個吵得這麼大聲,當我是個死人麼?”
他當然不是個死人,他幾乎是所有少女心目中的完美情人,只這麼低低一喝,立時就平息了兩女的爭鬥聲。
鄺雲天俊秀的臉上已全是冷凝一片,將桌上好不容易畫好的荷塘夏景圖隨意揉成一團,扔在了地上,冷靜地吩咐:“蘇小莞,替我送她們兩個走,莫讓她們玷污了這個地方。”
話音一落,他的人已縱起,足尖只在欄杆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躍到了湖心,落在了一莖亭亭如蓋的荷葉之上,荷莖驟然被壓,猛地便往水面彎去,就在低到快要接近水面的時候,青衫一閃,鄺雲天的身影已然翩若驚鴻地掠到了對面的空地之上,轉了幾個彎,消失在了綠葉叢花之間。
他竟然厭惡這二女到了如此程度,連從她們身邊經過也不願意。
深受打擊的顧如素和葉夏風呆呆站着,臉上迅速轉換着神色,憤怒悔恨兼而有之。
良久葉夏風忽然無力地蹲在了地上,捂着臉默默流淚。
“怎麼會這樣,難道是我在饅頭上下的藥粉還不夠份量?我也不想這樣,可是生來就有這個毛病,我又有什麼法子?”
顧如素被她觸動心事,臉上也隱有戚容,挨着葉夏風坐下,呆呆地流淚低訴。
“我花了這麼多心思,只是想着能呆在他身邊,那怕只是每天看他一眼,我心裡就很滿足了,上天爲什麼不肯給我一次機會?”
同病相憐的兩個女人,居然說着說着就抱頭痛哭起來,所有的隔閡爭鬥,在此時因着一個共同的男人,統統都如陽光下的春雪,漸漸消融無痕。
便在這執手相對淚眼的唏噓時刻,兩個小廝擡着一大桶水吃力地走了進來,蘇小莞奇道:“誰叫你們來的,你們提着一大桶水想做什麼?”
那兩個小廝恭敬地說道:“蘇姑娘,少爺吩咐我們來洗地,說是此地髒了,讓我們務必要清洗乾淨。”
在地上痛哭的兩個人迅速地擡起頭來,臉上除了驚愕,更多的是羞辱,他,他居然這麼做?
蘇小莞忿忿不平起來,在這一刻,她渾然忘卻了自己體內還潛伏着一隻要命的小蟲子。
“他憑什麼這般瞧不起人?讓我去找他,我要向他問個清楚?”
“蘇姑娘!”胖胖和氣的雲伯站在石橋之上喚她。
“少爺已經選定你爲他的貼身侍女,請你記住自己的身份,莫要胡言亂語。”
鷸蚌相爭,一般來說得利的都是冷靜觀戰的漁翁。
顧如素與葉夏風擡起淚眼,一齊向蘇小莞甩過一個憤恨的眼神,冷哼了一聲:“好手段!”頭也不回去大步離去。
蘇小莞被她們同仇敵愾的眼光瞪得心中發毛,暗忖自己方纔也沒做出什麼挑撥的事啊,話說剛纔她分明還想爲二人討個說法來着。
蘇小莞站在石橋上,眼睜睜瞧着這兩個小廝一遍又一遍不遺餘力地清洗着亭中的地面,那幅被鄺雲天丟棄的荷塘夏景圖,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之上,畫卷攤開,孤傲不染塵埃的皎荷清晰地展現在蘇小莞面前。
蘇小莞走上前去,將那幅畫悄悄地納入了袖中。
然後她向奴僕們打聽了方向,謝絕了旁人要爲她領路的好意,一個人獨自沿着迴廊往鄺雲天居住的風竹院走,一路上她頗有些心不在焉,雖然如她所願地留在了鄺雲天身邊,她的心情卻有些沉重,或許是因爲想起了顧如素與葉夏風的可憐可憎,更或許是她對自身命運不可掌控的茫然。
本就有些路癡的她恍忽地走着,不知不覺早已偏離了風竹院的路徑,竟然轉到了正義山莊的馬廄之中。
隔她十步遠的空地,一個灰衣人正提着一桶水,在陽光下賣力地刷洗着一匹毛光水滑的小黃馬,那馬兒在他身上挨挨蹭蹭地舔手舔臉,彷彿與他熟稔之極。
蘇小莞眼睛一亮,歡聲撲了過去:“追風,你還認得我嗎?”
那匹夫正是她失蹤了好幾個月,一直牽之念之的小黃馬追風,蘇小莞將它從黑風寨上偷出來,又與它合作騙錢騙了很長一段時間,小黃馬失蹤之後,她還爲此難過灑了幾點相思淚。
她興奮地捧着馬首又叫又跳,完全不顧形象,小黃馬也昂頭髮出快活的嘶鳴聲,兩隻後蹄不住在地上刨扒着,彷彿想掙脫繮繩恣意奔馳。
只有那個灰衣人一直默然地望着她,平靜的目光中慢慢浮上了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