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雲天兩隻眼睛只盯着她,那裡面匯聚了暗沉如水的黝黑目光。
蘇小莞心中格登一跳,完了,難道今日鄺雲天要與她秋後算帳,誠然當日鄺雲天叫人來洗地的辱人舉止,確乎讓她十分地憤慨,並衝動地說過要與他理論一番的大膽的話。
他既然當面提起,抵死不認顯然並不是高明的行爲,蘇小莞嘿嘿一笑,含糊地說道:“當時是有些昏了頭,二少爺你大仁大量,總不會與我一個小小丫鬟計較吧。”這叫以退爲進,扣他一個高帽,及時封住他的口。
鄺雲天失笑,拿書冊在她頭上敲了一記:“你總算還記着你自己的身份,其實你自從進入風竹院來,又有那一天把自己真正當成丫鬟了?我若事事與你計較,須計較不了那許多!”
這倒也是,她對自稱奴婢奴婢老是改不了口,常常堅持不了一刻又與鄺雲天你你我我地胡侃一通,還好鄺雲天從不計較這些,否則以她大膽不知尊卑的行爲,怕是在這個山莊呆不了一時三刻就會被人驅趕出去。
可是,若她和其它的女人一樣唯唯諾諾,深恐得罪了眼前這位高貴的少爺,又抑是巴結逢迎極盡討好之能事,那麼鄺雲天恐怕也不會拿正眼來看待自己,象他這樣看慣了尋常庸脂俗粉的少爺,也許只有獨具一格類似如自己這樣大大咧咧毫不把他當主子看的女子,方能有幸博得他的青睞吧。
蘇小莞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當初險中求勝押寶倒是押對了,她蘇小莞要想成功地臥底在鄺雲天身邊,首先便須得做到與衆不同。
鄺雲天自是不知她心中已轉過了千迴百轉的念頭,他將書復又擱在牀邊,擡頭去望窗外開得正好的一株木槿花,晚風過,淡淡香氣浮游了滿院,又沿着半敞的窗滲進了室內。
他徐徐道:“其實我當日之所以大發雷霆,倒不是因那兩位女子身患惡疾,我自己本就是諸病纏身之人,又怎麼會嫌棄他人病患?”
頓了頓,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很平靜地接着說道:“惡疾並不可怕,但是利用對方身上的惡疾互爲打擊,這纔是令我最厭惡的地方,她們的心靈遠比身上的惡疾更爲醜陋骯髒。”
他的聲音雖然平靜,卻掩飾不住目中一抹奇異的忿怒之色,他分明是在解釋着當時,思緒卻彷彿沉浸在遙遠的過去之中。
蘇小莞很有些詫異地擡眼看他,鄺雲天卻垂下了頭,神情有些黯然,微微閉了雙目。
可嫌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平心而論,雖然顧如素與葉夏天一片癡心讓人憐憫,但她們互揭其醜的行爲也着實可恨,但可恨歸可恨,鄺雲天當時卻也做得忒過份了些,蘇小莞大膽地根據鄺雲天目前的言情舉止揣摩,事實恐遠不止他解釋的這麼簡單,也許另有隱情,但卻不足爲外人道。
庭院深深深幾許,人心亦如海底針,有多少隱秘有多少傷痛皆湮沒在重重院落之中,正義山莊的光環再大,亦有它所照料不到的黑暗一面。
“小莞,你是個聰明女子,你很有心計,懂得把握時機,然則在她二人最尷尬的時候,你突然退卻了,轉而盡力去爲她二人圓場解圍,我真正下定決心讓你做我的近身侍女,便是緣於當時你的不忍之心。”
鄺雲天將當日的情形緩緩道來,蘇小莞直聽出了一身大汗,鄺雲天果然是個不可欺瞞的人,她的心機,她的以退爲進,從來就沒有騙過他毒蛇般的眼光。
鄺雲天瞅着她腦門子上滲出來的汗,倒是笑了,伸手遞過一方帕子。
“喛,你也不必如此驚慌,有機心並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你懂得爭取自己想要的。但是你須得記清一件事,凡事切忌聰明過頭,尤其是女子,尤其是在正義山莊。”
鄺雲天的最後一句話說得益發高深莫測,這般莫測高深的表情配上這身白衣,如果再配上一個破布招子,悠然舉着遊蕩在大街之上,十足十便是一個說話說一半藏一半的江湖術士了。
蘇小莞聽見自己表情僵硬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了。”
她模模糊糊中想到,今天似乎還有個誰也對她提過正義山莊不簡單的話,但她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一時竟想不起來了。
今天一天受驚不小,蘇小莞從鄺雲天房間內退出來後,便覺得渾身汗津津地,極想洗個澡舒坦舒坦,於是她親自到小廚房提了水回房,滿滿地倒了一大浴桶,撒上花瓣胰子,解了衣就躺了進去。
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通通舒暢之後,靈臺也變得格外清明,洗着泡着,蘇小莞忽然啊地一聲,從水中跳了起來。
她的手,她的手!
如玉藕般瑩白的手臂之上,隱隱泛起了一條紅色的血線,血線彎曲如蛇,卻是蜿蜒沿着肘部向上伸展。
憑她多年觀看武俠小說的經驗,她明白這是即將毒發的朕兆了,也許等這條血線一直伸展到胸口,就是她的斃命之期到了。
洪清波啊洪清波,你是不是把俺遺忘在這裡了,要不然爲啥她此刻已經獲得鄺雲天的信任了,卻還不見你的大駕光臨指導呢?
蘇小莞頹喪地將整個身子沉入了水中,含着兩泡熱淚哀思自己何苦不幸的現在及將來。
哀思了許久,她猛地把頭從水中擡出來,呸呸數聲連嗆帶吐地嘔出了好幾大口水,憤憤地想:居然差點淹死在澡盆中了,他奶奶的,洗澡水真不好喝!
坐不住了,記得洪清波說過一月過後乃是毒發之期,她到如今影蹤不見,山不來就我,自然只能我去就山。
於是蘇小莞琢磨着要混出府一趟,找找那把她遺忘在九霄雲外的五聖教主。
丫鬟出趟府並不容易,所幸她尚懂得迂迴婉轉。
於是大清早地伺候了鄺雲天洗漱完畢,她便開始時而嘆氣時而發怔時而憂愁時而苦笑。
俏眉眼做了許多次,終於令鄺雲天無法忽視她的反常,喝了口茶閒閒問道:“小莞,你這是怎麼了?”
蘇小莞故意皺了皺眉,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二少爺,奴婢是有一點小小心事。”
鄺雲天嘴角抽了抽:“偶爾聽你自稱奴婢,還真是不習慣啊!”
“嘿嘿,習慣就好,習慣就好。”蘇小莞覷了覷他的臉色還算和氣,便把翻騰了一夜才琢磨出來的謊話往外倒:“奴婢在未進府之前,一向蒙街北的胡記餅鋪老闆照拂有加,我進府之前胡家嫂子病勢便有些重,如今一個月將將過去,不知她的病到底調養得如何了,心中有些掛牽。”
鄺雲天放下茶杯,笑道:“這有何難,我回頭就派人去他家問問,也免得你憂心不下。”
“二少爺,胡家嫂子與我情誼非淺,我總得當面去望一望方纔安心,再說你貿然派個陌生人去,人家豈肯與你講個明白。”蘇小莞一急之下不再自稱奴婢,直接地你你我我起來,鄺雲天眉毛一揚,嘴角的弧度漸漸加深。
“你的意思是,你想親自出一趟府?”他不緊不慢地問。
“嗯。”蘇小莞連忙點頭,知我者鄺二少爺你也。
鄺雲天沉吟道:“也不是不行。”隨即笑道,“那你早去早回,我派個人和你一起去。”
“好,我一定早去早回。”得到鄺雲天的首肯,蘇小莞歡喜無限,眼睛亮得象珍珠,放下梳子就往門外跑。
鄺雲天在她身後笑着搖頭,這丫頭性子真急,說是風就是雨的。
可是,正是這樣的天真爛漫,如一道令人猝不及防的陽光,直直地闖入了他平靜已久的心湖,他來不及抗拒,卻貪戀陽光的溫暖,只想再多靠近一點,只有這樣,寂寞的時候,他的心纔不會那麼空,那麼痛。
冤家路窄這句形容詞放在姚遠身上真是一點也沒有錯。
蘇小莞萬萬想不到,鄺雲天爲她挑選的護衛人物,竟然是她恨到骨子裡的姚遠兄。
蘇小莞咬着牙站在院門內,扭頭對管家雲伯說道:“不行,我要換人。”
姚遠施施然站在庭院之內,一身灰袍洗得發了白,陽光跳閃在他的眼底,他的眼中帶着真巧咱們又見面了的無語抑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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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伯搖頭。
“姚遠武功又高,人又寡言本份,選他陪你去是少爺的意思,豈能由你說換就換。”
寡言本份?這說的是姚遠嗎?蘇小莞一口鮮血險些衝口而出,雲伯你定是沒有見識過姚遠的一口毒舌本領,他要是寡言本份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壞人了。
蘇小莞不死心,仍是決定說服雲伯改變主意,姚遠是他最爲看重的人,相信雲伯也不願意浪費這般人才爲她一個小小丫鬟保駕護航。
“雲伯,我只是一個奴婢而已,你把武功這麼高的高手派給我,豈不是殺雞用了宰牛刀,還是隨便挑個人陪我去吧,或者我自己去也行。”瞅見姚遠在那裡低頭暗笑,她的牙恨得直癢癢,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耐着性子磨雲伯。
“胡鬧,你一個柔弱女子,單獨出門怎麼行?”雲伯一再搖頭,不與她多加贅言,直接對姚遠說道:“你就陪蘇姑娘走一趟吧,少爺如今離不開蘇姑娘的照顧,記住要早去早回,”
姚遠極恭敬地點頭答應,看向蘇小莞時眼裡竟全是得意的張狂。
蘇小莞恨不得用眼光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