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遙就帶同蘇小莞離開了春風樓,洪清波也並沒有阻攔,送他們離開的時候,嘴角仍是掛着自信滿滿的笑容,彷彿她篤信高遙最後一定會來求她,這樣的笑容,深深地刺痛了蘇小莞的心。
高遙在城外十里的山林間,向獵戶買下了一間小屋,和蘇小莞正式過起了隱居的漁獵生活。
接下來的數天內,兩人一直避免談論到此事,以高遙目前的能力,想從正義山莊解救出鄺雲天,基本是上完全不可能,且莫說他早就身中無藥可解的千重雪巨毒,就算他沒有中毒,憑他的武功修爲,也決計打不過浸淫了數十年,在內力劍術上均已登峰造極的鄺修。
在這個世上,想要獨善其身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一味地忍讓退卻,你不去找敵人的麻煩,敵人卻未必見得會放過你。
蘇小莞收拾起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耐心地做好一個妻子的本份,爲高遙洗手做羹湯,陪他山野漫步,陪他花間對酌,陪他湖邊垂釣,陪他月下品簫,她努力地做到忘卻那些不愉快的現實糾纏,很投入地享受生命中的每時每刻,她一生之中,從未過得如此滿足而愉悅,但是這種愉悅,卻彷彿是向上天偷來,或者是提前預支的美好時光,每每半夜裡忽然驚醒,她都會抱着膝蓋沉思,久久不能入寐,她害怕,害怕這種幸福會不長久,她怕現在預支得太多,將來失去之時,會更加地難以割捨。
然後她就凝視着高遙的睡顏,帶着患得患失的心情,亦喜亦嗔,忽哭忽笑,一個人睜着眼睛捱到天明才朦朧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當她終於睡着之時,高遙會睜開眼睛,輕輕摩挲着她的面頰,帶着嘆息,在她額頭印下深深一吻,淚水,慢慢打溼她柔嫩的面頰。
十天的時間匆匆而過。
這一日,兩人飽餐了一頓鮮美的魚湯,蘇小莞正在收拾碗筷的時候,高遙突然開口說道:“明日我要去一趟正義山莊。”
蘇小莞一驚,拂落了一雙箸筷,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了麼?她定定神,將筷子拾起,擡頭說道:“好,我等你回來。”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去了也只是給他添亂。
“不用。”高遙輕按住她的手,目光中帶着無限眷戀,嘴脣抖了抖,終於說道,“小莞,如果明天我沒有回來,你就把我忘了吧。”
“哼!”蘇小莞忽然發怒,雙手一揮,用力地將桌上的碗筷皆拂落於地,乒乒乓乓弄出好大一片聲響,叉着腰怒氣沖天地說道:“好你個高遙,你看我象是那種遇難則棄的人嗎?我不管,既然你是我的丈夫,你就別想這麼輕易地拋下我,你答應過要一生一世陪着我,少一天我都不幹,所以你這次一定要回來,一定要毫髮無損地回來,否則上天入地,今生來世,我發誓一定會找到你,討回你欠我的債,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乃至無限個輪迴,永遠是賴定你了!”
蘇小莞一口氣將憋在心裡的真心話嘩嘩拉全倒了個乾淨,NND,就不信你高遙是木頭人做的。老孃我這輩子從來沒說過這麼動人肉麻的情話,高遙,你要是再不動心再不保護好自己的這條小命,老孃我跟你沒完!
這一番癡情感人的告白加宣誓果然成功地震住了高遙,他大張着嘴,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漸漸由矛盾變爲清朗,傷感變爲喜悅,猶疑變爲堅定,最後他狠狠地撈過蘇小莞的身子,跟個AB雙面膠一樣死命把她箍在懷中,用那種世界就要滅絕人類只剩下一天好活此時不吻更待何時的迸發熱情拼命蹂躪着蘇小莞可憐的紅脣,直把蘇小莞吻得幾乎快要斷氣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她。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他將下巴抵在蘇小莞芳香的發間,鄭重起誓。
“嗯,我等你回來,你說話可要算話。”蘇小莞心一酸,緩緩環抱住他的腰。
鄺修在幾年前便已將正義山莊交由鄺雲天掌管,宣稱自己要閉關參悟武學中尚不明瞭的關竅,鄺雲天雖然是病弱之身,但這幾年在他的盡心打理之下,正義山莊依舊在江湖上維持着如日中天的鼎盛地位。
所以當江湖傳聞,鄺雲天勾結邪教,盜取正義山莊所藏東方如意,有通番賣國之嫌顛覆朝廷之意時,整個江湖登時一片沸騰譁然,鄺少莊主溫文的氣質,雷霆的手腕,向來爲武林所稱道,認爲他的能力風度絲毫不遜於乃父,乃是當今武林年輕一代之中的翹楚,因此幾乎無人肯相信這是事實,只認爲是謠傳是對正義山莊的中傷,誰知不久後便接到正義山莊莊主鄺修正式廣發的親筆請貼,邀請天下武林同道齊聚正義山莊,共同聲討不肖逆子鄺雲天,衆人這才相信關於鄺雲天通番賣國的罪行並不是謠言,因爲憑鄺修在武林中一呼百應的聲望地位,誰都不會認爲他是在撒謊。
甚至還有武林中人齊聲讚頌鄺修大義滅親的正直行爲,併爲正義山莊出了如此不肖之子而義憤填膺,痛呼之前沒有及時發現鄺雲天的醜惡面目,如今一定要藉此聲討之際,將通番賣國之武林敗類鄺雲天千刀萬剮以維護武林正義。
正義正義,誰又能知道正義這兩個冠冕堂皇的字眼底下,掩蓋了多少不爲人知的腐敗骯髒?
鄺修來到風竹院的時候,院中繁花已謝,樹葉凋零,一派淒涼蕭瑟情景。
就連院外的一叢修竹,亦在瑟瑟秋風之中衰敗萎靡,不復平時青翠模樣。
鄺修在槐樹下立了許久,那一盤殘局仍靜靜在攤放在石桌之上,因爲沒了主人的殷勤擦拭,棋盤之上已是灰塵密佈,稍稍以手拂過便是醒目的一道灰跡。
鄺修凝視了良久,眼中忽然現出一道戾色,狠狠一擊掌,連桌帶圍棋都被他擊了個七零八落。
正低着頭從房間出來的王小丫嚇了一跳,連手中的端着的食盒也差點灑了,呆呆地看着盛怒之中的鄺修,兩隻腳直打着哆嗦,半天才敢挪到他身邊,行了個禮,結結巴巴地說道:“奴婢給莊主請安。”
鄺修目視着她手中食盒,皺了皺眉,問道:“雲天他又不肯吃飯了?”
“嗯,少爺已經有五天粒米未進了,情形看起來很不好。”王小丫老老實實地回答,小小的臉上全是濃濃的擔憂,她雖然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二少爺一心求死她卻是看在眼裡的,她十分期望鄺修能出面勸一勸二少爺,至少在絕食事件發生之前,鄺雲天對鄺修一向很敬畏尊重。
“這世上還沒什麼人能威脅到我,他不想吃,就讓他餓死算了,全當我沒有生過這個兒子!”鄺修冷冷地開口,袍袖一展,轉身而去。
王小丫愣愣地站在風口,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到了晚間,王小丫實在放心不下鄺雲天的安危,記得他從前最愛吃蘇小莞做的飲食,於是仿着蘇小莞的做法,在小廚房裡大汗淋漓地折騰了半下午,親自熬了一鍋賣相不錯的冰糖小米粥,趁熱盛進保溫盅裡,找了食盒裝好了,送到了鄺雲天房中。
鄺雲天的房間裡烏沉沉的,所有的窗戶窗簾全都拉得嚴絲不露縫,房間因閉塞得久了,充滿了一股潮溼發黴的氣味,鄺雲天靜靜地臥在牀上,髮絲披散雙目無神,象個木頭人一般久久地佇視着朦朧一團的帳頂,一望便是整整一下午。
聽到王小丫進門的聲音,他連眼皮也沒有動一動,只淡淡地,虛弱之極地說了一句:“拿出去,我不想吃。”
王小丫執拗地沒有理會他,從保溫盅裡倒出了小米粥,熟悉的香味立刻在小小的房間內瀰漫,原本那種腐敗陰冷的氣味登時爲之沖淡,閉塞的房間內也彷彿帶上了一點久違的溫暖。
“這是什麼?”鄺雲天眼睛一亮,呼吸也急促了,人便費力地想坐起身,怎奈久病無力,半天起不了牀,王小丫鼻子一酸,急忙走過去扶他坐起,又拿了一個靠枕放在他身後,這纔將小米粥端到手中,輕聲說道:“二少爺,讓奴婢來餵你吃可好?”
鄺雲天仔細聞了聞碗中的味道,良久才搖了搖頭,眼中好不容易乍現的明亮,瞬間已全冷卻成了廢墟灰堆。
“縱使味道再象,也終究不是!”長嘆一口氣,他的身子軟軟地倒在了牀上,
王小丫怔然,淚水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落到了碗中。
“二少爺,你多少吃一點吧,你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你會死的!”
鄺雲天微微一笑,蒼白的臉上是一片死灰樣的麻木。
“你看我現在的模樣,死了也許反而是解脫。”頓了頓又道,“只有我死了,纔不會被人當作誘餌,纔不會有被人利用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