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 葉雙城微微擡眼,見天色已昏,血色殘陽, 遂擡腿大步往外頭走。一路上隨處可聽百姓的議論, 雙城聽的腳步越發沉重, 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一張俊臉繃得緊緊的, 近乎是飛也般的跑回了葉府。
身後由有人議論不止:“嘖嘖嘖,你們是沒去瞧啊,聖上派人抄家, 一連抄光了幾個府邸,男女老少都有, 硬是被官差抵着脖頸, 往外頭拖啊!慘呀, 全都是殺頭的死罪呀!”
“可不是嘛,我聽說這次聖上當真動了怒, 要將所有人斬首示衆哩!到時候啊,咱們都瞧瞧熱鬧去!”
“………………”
穿過長長的街道,涉過潮來潮往,葉雙城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 他拼命的跑, 疾風驀然灌在嘴裡, 引得喉頭腥甜他也不甚在乎, 一直到了府門口, 這才微俯下身,喘上幾口粗氣。已經是滿頭的冷汗。
葉府今日格外沉寂, 硃紅色的大門緊緊閉上,就連一對石獅子都凝了幾分冷肅。
雙城臉色煞白,擡手敲門,可卻沒有任何迴應。他心裡一陣惶恐,又加重了力道,更加沉悶的敲門聲響徹整條街道,來來往往的路人無一不面露驚色,駐足看他。
好半晌兒裡頭才傳來小廝戰戰兢兢的聲音,他道:“二……二爺,您別敲了!大人吩咐下來……不許小的們給二爺開門啊……”
此話一出,雙城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的慘白。他想,太子殿下既然違背諾言,牽連了這麼多無辜的人,自然也會將他給抖出來。如此……葉禎定是知道了!葉禎一定知道所有的事都是他所爲!
一想到葉禎震怒的臉,雙城心頭一陣苦澀,他心神恍惚,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忽而腳下一軟堪堪扶在門旁,纔沒至於倒下。
雙城心知葉禎當真是動了怒了,竟是連家門都不肯讓他進。眼眶漸漸紅了,他沒有什麼委屈可言,也沒什麼可解釋的,一切“真相”都擺在眼前了。而葉禎對此深信不疑罷。
他一撩衣袍跪在了府門口,身子微躬,腦袋低垂,頭頂下的那一方水泥路,很快便溼漉漉的。
葉府坐落在京城最繁華的街道口,來來往往皆是京城的百姓和一些朝中大臣的過往馬車。雙城兩手捏緊了衣角,一動不動。他現在什麼也不在乎了,面子裡子通通不要了。若得不到葉禎的寬恕,今後他該如何自處?
府裡,早有下人慌慌張張的跑向了書房,一見了他家大人的面,立馬跪地急聲道:“大人!不好了!二爺……二爺他在府門外跪着呢!大人,要不要放二爺進來?”
葉禎正坐至書案後,此時一聽眉心狠狠一皺,他將狼毫毛筆從硯臺邊舔過,在白色的宣紙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筆力太重,一連滲透了好幾張宣紙,正如眼下煩躁的心情。
好半晌兒才冷聲道:“莫要管他,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許放他進來!”
那下人得了吩咐,這才起身下去通傳。緋色立在書案邊,見葉禎神色泠然,一雙眸子竟比平日更加清寒,他微垂下頭去,很快又擡起頭來,忍不住勸道:“大人,縱是二爺做了錯事,也是遭人利用了,想來並非是二爺本意。而且,這事關乎到太子殿下,想來二爺也是受了蠱惑也未可知。這京城人來人往,二爺好歹快到弱冠之年,平日又同幾個皇子走的近,這被人看見了,莫說是二爺丟了顏面,縱是大人也得遭人詬病啊!”
聞言,葉禎眉頭微微一皺,他並非不知道此事真正主謀是誰,只是不能容忍雙城爲虎作倀。李殷素來心狠手辣,焉知這次不是要借了雙城之手,將太子殿下一同拉下水。
再者,雙城禍害他這個哥哥已經足夠混賬,自己無論如何也會原諒他,保全他。可那些被牽連,被連累的人,又該何處申冤?朝局日益動盪,太子殿下終是露出狼子野心,此事一出,怕是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李殷了。
王爺還真是好手段,好計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滿朝文武玩弄於股掌之間。說到底,葉雙城也只不過是李殷用來玩弄權貴的一顆棋子罷了。
思及此處,葉禎眉頭又是狠狠一皺,倒是不甚明白李殷此事動機到底爲何,若說是相助太子,還不如說是想除掉異已。他思來想後,得不到答案,又念起雙城,心頭頓生一團怒火,遂沉聲吩咐道:“對外傳出去,就說雙城在外頭胡作非爲,惹是生非,這才受此責罰。”
緋色應了聲“是”,這才躬身下去辦了。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白日裡人潮擁擠的街道,一瞬間清冷下來,只有三三兩兩未歸家的百姓,提着竹籃行色匆匆的往家趕。
雙城眼裡溼漉漉的,兩隻手緊緊的貼在身側動也不動。而眼前那處朱漆色的大門始終禁閉,在月色顯得更加冷肅。
他沒有任何委屈可言,也無話可說。他又念起葉禎。想起當初葉禎對他如何如何溫言細語,款款溫柔,夜裡總是攬着他一起睡覺。
雙城是在葉禎面前指天發過誓言的,說自己對他絕無二心,一顆真心皎潔堪比天上明月。
可如今看來卻通通都是口蜜腹劍,滿口謊言!他不但暗算了葉禎,還牽連了這麼多無辜的人。情義禮孝一個沒佔,反而成了天底下那個最混賬最愚蠢最可憐的人!
雙城茫然的去看自己的手,卻驚覺兩手滿是無辜人的血跡。他驚慌失措,下意識的就想扯葉禎的衣角,可右手在夜色中穿過,什麼也不曾觸到。曾經說過永遠不會討厭他,會溫聲哄他,拿摺扇敲他頭的那個人,如今連一面都不願相見。
一場瓢潑大雨不知何時落下,雙城心裡茫然無措,彷彿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帆,早已經失去了指明的長燈。他茫然的在雨中尋找,可卻什麼也沒有尋到。
一身輕薄的單衣早已經被雨水打溼,雙城眼裡涌出了更多的淚,同雨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天大地大,竟然沒有一處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他就像是水中浮萍,四處漂泊無定,在血海里苦苦掙扎,舉步維艱,進退兩難!
雙城忽然喉頭一甜,一股子腥熱噴了出來,濺了一地的血色,被大雨一衝,漸漸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臉色越發慘白,單手捂住胸口俯下身去,任由大雨一遍一遍的蹂、躪。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沖刷他身上的罪孽。
他在大雨中漸漸迷了眼睛,再也分不清方向了。
直至晨曦微透,葉府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個灰衣小廝乍一看見雙城,立馬一驚,就要上去扶他,衝至半路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臉上悻悻然,垂手立在了一旁。
雙城緩緩擡起頭來,卻見葉禎一身整潔的朝服,正擡腿跨過臺階,竟是跟沒看見雙城一般,眼看着就要擦肩而過。雙城心裡一澀,忍不住擡手輕拽葉禎的衣角,近乎是求饒般,低聲下氣的喚了一聲:“哥哥。”
葉禎身形頓了頓,眉心微微皺起,他低下頭去,眸色漸深,入眼處只見雙城神色低靡,通紅着眼眶,是一副認錯的模樣。他想,就是眼前這個喚了他將近二十年的假弟弟,在外頭呼風喚雨,耀武揚威。前腳還在他跟前撒憨賣癡,後腳就能出府學人攪弄風雲。甚至不惜謊話連篇,處處欺騙!
他臉色越發冰冷,一記眼神掃過,硬是逼着雙城將手一點點的鬆開。
雙城喉頭哽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葉禎冷眼旁觀,半分也不曾動容,好半晌兒才沉聲道:“你對我可有什麼解釋?”
雙城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一隻手茫然的擡起又放了下來,他沒有任何好說的。外界的流言蜚語,他不信葉禎聽不見。
況且,縱是解釋,都無從解釋。許久,雙城緩緩垂下頭去,肩膀一陣陣的顫抖,試圖勾起葉禎對他的一絲絲憐憫。
卻聽葉禎冰冷的聲音緩緩從頭頂傳來:“葉二公子好大的本事,以爲自己投靠了個好靠山,日後便能加官進爵了?那些人命,你不在意,連我的生死,你也絲毫不在意罷?”
雙城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彷彿有人當場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他也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聽從李殷的吩咐,可這種話又怎麼能在葉禎面前說。
他已然陷在一片苦海里了,求生無望,哪裡肯讓葉禎同他一起沉淪。
可雙城卻忘記,葉禎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對他的欺騙和隱瞞。
葉禎忽而冷冷一甩衣袖,大步朝前走去。早有下人駕來了馬車,葉禎身子一矮,就進了馬車,一次都不曾回頭。
雙城眼眶漸漸又紅了,覺得應該說些挽留的話。
馬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了京城的街角。他目光一寸寸的黯然下來,垂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