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終於是從炮位上下來了,還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煙燻黑的臉。死啦死啦在周圍尋覓了一下,老百姓家院牆外放了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過去揀了一條。
迷龍:“他逃兵。”
死啦死啦沒有迴應,擡頭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閉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麼。
然後他開始用那條劈柴毆打迷龍,迷龍沉默地挨着,聲聲入肉,後來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護住自己的頭——但死啦死啦也儘量不招呼他的頭。
我呆呆地戳在那裡,所有人都戳在那裡,看一個人把另一個人往死裡打。
後來半截帶血的劈柴從我眼前飛過,那是在迷龍身上活活砸斷的。我看着,死啦死啦從正笨拙地往起裡爬的迷龍身邊走開,去原處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臉、手腳、血管和神經,我麻木地轉開了頭,我在迷龍的家門前看見迷龍的老婆和孩子,兩個人都那樣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沒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裡是那樣一種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龍。
迷龍實在是非常結實,我的團長用了四條劈柴纔打斷了他的腿。
我們又回到了祭旗坡,陣地不再屬於我們,那現在是主力團的地方了,屬於我們的只有我們用廢墟里的材料給自己搭的那些很過意不去的營房,說營房太恭維我們的手藝了,它們就是拼拼湊湊地手藝還在石器時代的這麼些棚子,最像樣的兩個是我們爲麥師傅和全民協助搭的一間總算還是四方的房子,後來卻被死啦死啦鵲巢鳩佔了,還有一個是獸醫留下的帳篷。那是我們的醫院。
這裡屬於我們……哦,我並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屬於我們,我們的陣仗很怪,九個人——死啦死啦扎師部去了,迷龍在帳篷裡——於是帳篷外邊就是九個人,九個炮灰團的倖存者,和三倍於我們的憲兵隊成員對峙,我們什麼都沒有了,連樹棍子都沒有,那邊。我想哪一個都夠上對岸去殺得幾個來回。我們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個可能讓他們進入帳篷地方位——事實上他們一直不懷好意地在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的縫隙。
迷龍一直在帳篷裡鬼叫。啊喲喂啊喲喂地倒像哼曲一樣,這弄得我們在對峙中有時候就很跑神。
迷龍該從心裡感激打斷他腿的人,沒那麼做的話,迷龍現在十有八九已經被拷牢在師部,每一根骨頭都被打斷了一次以上。迷龍一槍報銷的是軍部陳大員的侄子,那邊已經放出話風。迷龍的一雙招子平升一級,一雙腿子平升一級,一條命是坐地三級,但他並不反對人輪着番湊個六級,說白了,他希望迷龍能零碎地被折騰死。
於是那些一心監守自盜地憲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們,而我們兩步一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們。後來我們看見從祭旗坡上下來兩個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個真對不起這個時代,瘦的那個教繃帶裹得我們再認不出來。他們加入了我們。胖傢伙是克虜伯,另一個是……
瘦子從繃帶下幽幽地發聲:“是餘治。”
我們便有點啞然了。
克虜伯:“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飛掉了啦。”
餘治:“就剩我了。”
他經歷過什麼,但並不像他上了南天門的朋友們經歷得那樣多,所以他跟我們仍保持着距離。只是捏了捏張立憲的肩膀。
餘治:“小何沒了?”
張立憲擠出個沒有表情的表情,餘治便木然地沉默了,而克虜伯把一個長布包捅給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聰明的沒去接。
我:“什麼東西?”
克虜伯小聲地:“我們都聽說啦。餘治就把坦克上的機槍拆下來了。”
這簡直是救命,我猛拍了餘治地肩。不拍還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強忍着的眼淚,他迅速地坐到了我們身後去了。張立憲寶貝似地接了那挺勃朗寧機槍。仍是連布裹着,放在了身後——我們是從南天門上一顆石頭子都沒帶得下來,如果真要火拼或者械鬥,它是要亮出來救命的。
克虜伯:“團長呢?”
我瞪回那幫虎視眈眈的傢伙們,儘可能讓自己也顯得虎視眈眈的:“去師裡討情了。帶着三千個死人和十幾個活人的面子。”
克虜伯:“什麼三千個死人?”
我:“就是炮灰團的面子。”
後來我們就坐下了,對着那幫有心沒膽,要做壞事又要守軍法的孬種們。
仍然像在南天門上一樣,我們仍然被包圍着。可是迷龍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們不能再死哪怕一個人。我們守在那,看着先屬於竹內連山,現在屬於虞嘯卿的南天門,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軍都不會擡一眼,就投入西岸縱深去追殲日軍。而我們坐在這,我們剩下的全部。
餘治後來緩過氣來了,張立憲還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團長會有辦法地。”
阿譯:“對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們。
如果還有辦法便不用打斷迷龍的腿了,餘治不過是在失去虞嘯卿這個偶像後再給自己找個崇拜地人。
張立憲就不像——至少是不再像餘治那樣來得天真,“只有壞的和更壞的。”
喪門星:“……我怎麼覺得仗還沒有打完呢?”
老實人說了個我們全體的想法,我們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沒有打完,因爲我們還在求生。
第三十八章
對峙就是磨洋工,這在南天門上已經有切膚的教訓,和名爲看守卻一心行兇的憲兵們對峙着,我們在帳篷外的地上東倒西歪,一個枕了另外一個。我們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憲兵們的槍栓拉了一響:“誰?”
某個開關便被觸動了,我掙起來去猛抄我並不存在的槍,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開始嚎叫:“鬼子,上來了!”
九個人倒有一大半做了與我很貼切地迴應,我們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槍。
就沒能睡着的張立憲拍着我:“噯,噯……鬼子,已經被壓到銅鈸一帶做決死一戰了。”
我清醒過來,肩膀上就被一雙手把着,那雙手捏了我兩下。我知道他是誰。不用看見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煩了,小張。你們來幫我。”
我看了一眼那個精疲力盡的傢伙,他簡直像是剛從怒江裡撈上來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們沒見的時候他又崩潰過好幾次了。
死啦死啦:“現在我們去看看迷龍。”
迷龍躺在帳篷裡,儘管腿已經斷了一條,仍然戴着憲兵隊爲他準備的手銬腳鐐,叫煩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爲他的斷腿齧牙咧嘴,也不知從哪弄來的骰子,左手擲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覆無窮。
我們進來,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見他我就很想嘆氣。
迷龍就擡了頭笑咪咪地看着我們:“我又贏了噯。”
死啦死啦:“賭什麼?”
迷龍:“左手死。右手活,賭這玩意兒。”
死啦死啦:“你還知道死活?”
迷龍:“大老爺們的,那當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過去,他沒得槍扣了,手在平時放槍的位置捏了個拳頭。下一秒鐘他掐死迷龍也不奇怪。我們也很想,要捨得我們早掐死,迷龍了,要是迷龍他爹媽我們早在這孩子出世就給塞馬桶裡了。
死啦死啦:“爲什麼開槍?”
迷龍就苦着臉:“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嗎?剛纔哪個傻子在外邊嚷嚷鬼子來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嗎?”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嗎?”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爲防他對迷龍行兇我和張立憲只好一邊一個地挾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來,摸索着迷龍已經被我們包紮過的斷腿。
迷龍:“沒偷工減料啦。你倒打得狠。他們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舊檢查了我們所做的包紮。沒說什麼,起身要走人。我和張立憲跟着。緊得險能踩到他的腳後跟。
迷龍:“謝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龍:“你是我剋星呢。早知道改個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龍。”
我沒好氣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時候撿了個軍官的名字。那時候我就覺得,亂世裡做個丘八還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張立憲:“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氣。”
張立憲:“……那你原來叫什麼?”
我:“他不會說的。……名字是撿來的,軍裝是撿來的,我們是撿來的,還有什麼不是撿來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們跟着他出去。
我們隨着他走過怒江夜色下的灘塗,月色泛在江水裡,讓一切都不像在山野裡那樣昏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礫石裡走着,江對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對面很多的火光連成了環山的長龍,如果我們更注意一點能看見西進的軍隊,但是我們無心去注意,說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們心裡便像被刀割了一樣。
我:“我勸你痛快地一槍把迷龍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說話,使勁踢着礫石,讓我們都覺得腳趾頭生痛。
“把腳趾頭踢斷了,我們就沒辦法很快地趕到師部了——可是到師部又有什麼用?你不是從師部回來地嗎?”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說話,臉上寫着絕境,即使在南天門上都沒看過他現在的絕望,那時候我們至少還可以對日軍開槍,現在連踢石頭都不能。
我說:“我猜一猜,你去師部,捧上我們還熱氣騰騰的功勞,想換一條迷龍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連虞嘯卿地面都沒見着?看門的告訴你這麼大戰事,師座怎麼可能還在屋裡坐視。你就只好又來叫張立憲,因爲知道他在師部人緣好。”
死啦死啦發狠地說:“……迷龍這個混帳,闖這種禍就是死了活該!”
張立憲:“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說氣話無疑,張立憲同學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他伸出一隻現在還直不過來的手指頭:“你三十八天手都摳在扳機上又能怎麼辦?你看我手指頭,現在還跟長在扳機圈裡一樣!”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們發現我們有一個尾隨者。
我:“誰?”
那個從帳篷尾隨我們至此的傢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們:“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個一張臉倒被繃帶裹掉大半的傢伙,一隻手吊着,半邊身子也上地繃帶。
我給他介紹:“吃多了炮彈的餘治。”
餘治也把臉上的繃帶撩一邊給死啦死啦驗明正身,“餘治。我也去。老張認得官,可師裡地蝦兵蟹將跟我好。”
那對難兄難弟立刻就走一塊了,我不知道怎麼,看着張立憲和餘治勾肩搭揹走作一堆心裡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爲少了個何書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們,也發了會子怔,然後說:“走吧。”
我便走,我們無法像前邊那兩位好得一個人似的,我們總是保持着距離,“我說的,你認真想想。迷龍不能被那幫都沒打過仗的王八零切碎賣。”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爲他預備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們逢場作戲還是死心塌地,迷龍他是個軍人。”
我:“那要把迷龍當零碎賣的又是什麼人?——人字倒過來寫就是個丫。”
死啦死啦說:“你要倒過來嗎?”他指着我們的回頭路,“要倒過來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會兒,“……我說什麼了讓你這麼光火?”
他沒吭氣,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張立憲和餘治他們看着我們,也沒走——其實我們都不想去師部,也許再在南天門上呆個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師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別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見你們之前就垮了……給你們做團長的人不過一具倒不下去的屍體。”
我:“你……你別嚇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來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樣,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後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我們能怎麼樣——我們跟着一個自稱爲屍體的人邁開步子。
因爲張立憲的緣故,我們這回在師部並未受多少阻攔,從外進到裡,總有人說一聲“小張,回來啦”或者是“張營長回來啦”,張立憲就很深重地點點頭,他的麪皮子繃得比我們還緊,瞧得出他根本沒想好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面對他家虞嘯卿。
我們後來站在那裡看張立憲問訊,丫儘量地整理着自己——他從來沒這麼襤褸過的,然後挑一個顯然跟他最好的走過去。
張立憲:“小猴,師座呢?”
那位的麪皮就繃得比張立憲還緊,“師座去西岸了。對不起。
”然後他就內疚地發如是感慨:“老張你回來了,真好。”
張立憲很失落地鑽進了某個辦公間。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對不起這麼嚴重?交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