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先把他訂下的家庭放在一邊,邁過山路走向我們,山風吹着很輕快,他回來時比過去時快了至少五倍。
我們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啞巴。而迷龍幾乎是在以一種詠唱調和我們說話。
“傢伙事呀傢伙事?誰有他媽的傢伙事呀?”
“什麼是傢伙事?” 阿譯問
迷龍做了件以前會嚇着我們的事情,他摟着他從不願接近三尺以內的阿譯搖晃,但我們現在已經沒空去驚奇這個了。
“刀啊,鋸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銑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問他:“……你以爲我們要在這歇一週嗎?連吃帶盹一個小時,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龍現在開始搖晃我,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牙牀在撞得發響,“所以要趕緊的啊趕緊的!趕緊的啊!”
我們仍在發呆,而迷龍很快爲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辦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掛了半腕子的手錶,“把你們能用得上的傢伙事都交出來!一件傢伙事,換我一塊表!”
對我們這樣一羣混蛋來說,利誘大過其他任何衝擊,而一隊這麼大人馬工具多少還是有一些,刨子銑子是沒有,工兵鏟、鍬、斧、刀甚至是鋸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夾雜着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龍一屁股蹲下挑揀着,他絕不在乎這樣一件簡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幾百倍的代價,斧子、鏟子、方頭鍬什麼的被他抱了滿懷,然後順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們愕然地看着,並沒人想起去撿,而迷龍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進入路邊的山林時先向我們呲牙一樂,然後對着路那邊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閹了我!”
我們鬱悶地坐在路邊,從康丫那裡撬來的兩個罐頭已經打開,但沒誰想去吃,實際上我們中間的康丫和不辣已經消失,他們也鑽到林子裡看熱鬧去了。
一個從路邊山林裡傳來的聲音一直敲擊着我們,那是迷龍用斧刃砍擊樹幹的聲音,急促、有力,幾乎與人的心跳同步,間或伴之以迷龍快意淋漓的叫喊聲。
“順~~山~~倒嘍!”
然後我們就聽到一個龐然大物倒地的沉重聲音,而又一截樹的尖梢在我們身後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腳淺一腳從迷龍砍樹的林子裡顛了出來,老粗對這事的免疫力強過我和阿譯、郝獸醫這樣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頭開啦?有筷子的沒?”康丫問,但那純屬心不在焉的廢話,他也是說完了就自己去樹上折筷子。
不辣讚歎道:“烏龜王八出孃胎時大概就是個砍樹的,山妖呢……你們開兩罐頭,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嘍~!”又一聲巨響,又一塊樹梢自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康丫數着:“五棵。”
我實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剛出來的地方,並發現郝獸醫也跟在我的後邊。
我們看着那個在林子裡埋頭**的傢伙,那傢伙把上衣脫了纏在自己的腰上後,仍像個剛出籠的包子一樣冒着熱氣,但除了熱氣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能讓人聯想到包子,他幾乎是同時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揮擊後在切口上釘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樹按着他要的方向擊倒。
輕信、莽撞、永不思考、發人來瘋,我在心裡評論。而他用斧子回擊:抑鬱、自閉、多疑、坐以待斃的癟犢子玩意兒——最要命的,砍樹的根本沒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費力不讓樹倒下時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愛惜他的樹木兄弟。
後來我不再腹謗了,於是我看見野豬的兇猛,豹子的敏捷,熊羆的豪雄和靈長目的智慧……我多想這樣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場人與樹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韻律,迷龍踏着一種伐木者獨有的舞步,移動於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半圓之上,讓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確地揮擊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皰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紋身爲什麼是花瓣與蒼龍,粗獷與細膩的姻緣。
迷龍將他的斧子砍入了地裡,開始擁抱他砍的那棵樹,看起來幾乎是在與樹親嘴——別誤會,他只是在瞭解那棵樹將倒下的方向,然後他用膀子撞了兩下,以讓這個方向更加確定,然後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後退兩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揮了大半個圈敲擊在樹幹上。
樹木倒下時夾着迷龍歡快的聲音:“~順~山~倒~嘍~!”
這個順山倒的樹梢就砸在我身前兩尺之地,枝葉和土屑草葉飛濺,一瞬間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龍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犢子啦來不及啦!哈哈!”
那傢伙猿猴一樣從剛坍塌完的天地那廂蹦躥過來,爲了過路方便還順手推了我一把——其實我根本沒擋着他,我往後一退摔在草窩裡,他顧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窩裡,身邊站着同樣茫然的郝獸醫。
郝獸醫仍茫然站在我的旁邊,我就勢那麼坐着,茫然看着已經被迷龍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這時迷龍已經帶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們回來,他們手上拿着刀、鏟,鎬,-連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現在都徵用了。
迷龍指揮着他的狗腿,“速速地快着點!你們幾個把樹枝子都砍了!”他劈叉兩刀砍掉一截枝枝,並特意留着枝幹接合處尖銳的頭,“這個要留着,老子沒多少釘子。梢頭的枝葉別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們幾個,這邊!”
他一手劃定了拿鏟拿鎬的幾個,我不得不承認美與教育無關,是在每個人心裡的,他一指就指定這片空地間最漂亮的地方:“跟這刨坑!”
剛纔的伐木場立刻成了揮傢伙大幹的勞工場。我發現我身邊的郝獸醫消失了,然後發現他也跟豆餅們擠一塊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龍現在又在敗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車,以得到必須的釘子。那掛車在他斧子的敲擊下分崩離析,車上貨散了一地,迷龍一邊拔出其中的釘子,一邊衝着路那邊他的家諂笑,招手。
雷寶兒陰着臉過來,迷龍用糖果諂媚他,“叫爸爸。”
雷寶兒回答:“兔子。”
迷龍哈哈大笑,高興得像被人叫了一百聲爸爸,現在他有膽對從沒正眼看過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幹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爺們兒幹活?!”
他並沒等待回答,因爲他時間很緊,他抓着滿把長釘躥回他幹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實在不是地方,進出必經之道,於是有人在後邊推我的屁股,我低頭看着一臉戾氣的小霸王雷寶兒。
“我過去。”他說。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窩裡,雷寶兒後邊是迷龍的老婆——儘管我根本還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但已經在心裡暗稱她爲迷龍的老婆。比起我的訥訥來,其他的丘八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悄沒聲地給這母子倆讓出一條道來。
迷龍正在錘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沒木工架子不要緊,他的苦力們把截好的原木段擡上位置,然後那傢伙全憑蠻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說他全憑蠻力也不對,那傢伙算計着每一段木頭的粗細,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計。砍去枝丫後原木上的尖銳突起是他的楔釘,他精確地靠着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處才敲上個寶貴的釘子,把一副棺柩敲得嚴實合縫。那傢伙前後左右地忙着,在關鍵處補上幾下,你簡直可以相信他在一個小時內連房子也蓋得出來,並且還能精益求精地對他的苦力們進行挑釁,“這木頭誰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嗎?你脫了褲子比比?”
他這會兒是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嘴上的,說着罵着自己去挑剛砍下來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幾米長的原木豎起來上肩,回身時便發現小人雷寶兒正在他身後仰望。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弟弟。”
迷龍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爺上來。”
康丫愣了半晌神兒,纔想明白大爺乃雷寶兒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寶兒抱到迷龍扛在肩頭的原木上。迷龍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寶兒的屁股,雷寶兒顯然很滿意這樣的待遇,居然就讓迷龍這樣一直把他扛到棺柩邊。
然後郝獸醫把雷寶兒從迷龍肩上抱下來——順便被雷寶兒扯走了幾根鬍子。迷龍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傷着雷寶兒——他開始就地取材,這回嚴絲合縫上了。於是迷龍開始他進一步的修飾,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喪門星的砍刀,前後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礙觀瞻的樹丫樹瘤。雷寶兒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對他來說那是雙手劍,跟着迷龍顛着轉着幫倒忙。
我瞄了眼迷龍的老婆,她站在遠離了我們的地方,我仍然無法看清她,但我能確定她一定在看着那個在陽光和莽林中蒸騰着熱量的男人。不論之前曾遭遇過什麼,現在遇見這樣一個男人當是她和雷寶兒的幸福。
迷龍抱起了那具屍骸——之前他已經儘量地把這個他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老人給打理乾淨了——輕輕地放進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頭顱,以便讓頭顱能就上他墊在下邊的毯子卷,那是個讓人感動的動作,因爲他居然能擔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龍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兩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合上。”他拉開了嗓子,“——蓋棺嘍!”
同時迷龍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時拉着雷寶兒也跪下磕頭。我們沒有聽見哭聲,我們不知道迷龍的老婆是個什麼人,但絕對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
迷龍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後的四個長釘,同時用釘棺柩之前就鋪在下面的藤蔓將棺柩纏繞,於是我們看見了我們所見過最美麗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這樹林中它像是就着這裡的水土生長出來的。只要有心,迷龍其實細膩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樹枝,青得讓人舒心,你簡直覺得把它埋到土裡後還會繼續生長。我們的鼻腔裡沒有死人的氣息,只有樹液的清甜。
郝老頭緊趕了兩步,把一個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覺得就迷龍的裝飾美學來說,那有點兒多餘。
而迷龍愣了少頃,也開始跪下磕頭,第一個頭磕得彆彆扭扭,第二個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個時有人在後邊踢他的屁股。
迷龍轉過頭來,死啦死啦在後邊站着。我們也搞不清他什麼時候鑽進來的。
死啦死啦問:“這是在幹什麼?”
“我辦喜事吶。”迷龍答。
“哪兒來的?”作爲一個一眼能從丘八羣中找出誰沒上槍栓的人,他顯然早看見了那母子倆,這是官樣的裝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樣,這是不詳之兆。
“娘生出來的唄。你哪兒來的?”迷龍帶點兒挑釁地說。
死啦死啦看着我們,“誰來解個惑?”
我們都沉默,沒人來解惑,死啦死啦掃視我們閃爍的眼神,他很快就從我們中間挑出了對這件事執異論者,“林營長,你是軍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帶他們。你做錯過事,你曾經讓孟煩了替你受過,你對不起軍官這兩字——你又打算再來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譯已經開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給他——就這樣子。”
於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龍,迷龍一臉子漫不經心地說: “不止娶媳婦,還認個兒子。二把刀的營長漏說了。”
“綁起來。”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們不去撲迷龍,但死啦死啦幾天來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幫一臉冷酷的小孩兒跟得他是形影不離,呼地便撲了上去,迷龍掀翻了一個,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開始討價還價,“成。成。鞭子還是軍棍我都認,就別當我兒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沒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綁了。一幫傢伙跟他也不熟,早煩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龍綁得像待宰的生豬
迷龍仍在逞他的英雄,“走,軍棍還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說:“讓他自己找個喜歡的地頭。斃了。”
迷龍愣登了一下,我們也都驚着了,但與迷龍不相識的那幫傢伙並不會驚着,他們根本是以一種令出如山的架勢架了迷龍往林子外走。迷龍暈暈然被推了兩步,開始掙扎和抱怨,“小屁孩兒一邊去,沒工夫跟你們鬧——死人還沒入土呢。……喂?我嚇大的!喂喂?!”他終於確定這是玩兒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沒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們可容不得這樣的褻瀆,一槍托杵在迷龍背上,叫他有啥屁話都吃回了肚子裡。一羣人乾脆是把他拖得腳都離了地,迷龍想勾住個樹樁子駐留一下都不可爲之。
“看戲啊!過河拆橋的好戲啊!一折子叫卸磨殺驢,二摺子是燉完了肉就砸鍋啊!唱戲的是個臭不要臉的戲子叫團座!叫該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後轉,對自己人左右左騙死你……”迷龍的嘴被人捂住了,叫罵變成了支吾而遠去。死啦死啦掃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隨在後邊出林子。我們這批跟迷龍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後邊。
林子裡只剩下迷龍的老婆和雷寶兒跪在棺柩邊。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對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圍發生的一切似乎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