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把頭伸到了鍋上,將整顆腦袋浸入了鍋裡冒出的蒸汽。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着,迷龍伸手拽走了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樹枝,在他堪稱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着沒動,然後他伸手打開了至今還沒人打開過的鍋蓋。
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麻從我手上搶走了劈柴,試圖再一次衛護我們的食物。大廚蛇屁股幾乎想捂住眼睛。
但是那個死東北佬的表情在忽起的蒸汽升騰中變得柔和起來,他閉上眼,深吸,我忽然覺得被蒸汽濡溼了的那張臉屬於一個想家的孩子。他睜開了眼,看着鍋裡,也用樹枝翻騰着鍋裡,又變得怒氣沖天,好像隨時要打折了誰——然後他發表了一篇長篇詩作:
“這是他媽豬肉燉粉條嗎?豬肉燉粉條不是這樣做的!好好一鍋子全讓你們死關里人給禍禍啦!咋不放醬油呢?醬油招你們惹你們啦?你們跟白菜有仇啊?整這麼大鍋子白菜梆子?粉條啊!我的媽耶!沒土豆粉也就得了,煩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條全擱進去啦?你個土豆腦袋欠削啊?豬肉呢?豬肉跟醬油叫小日本搶光了?搶回來啊!天爺噯,東北的豬肉燉粉條哪兒是這麼做的?你們整這一鍋子是他媽粉條子白菜湯啊!”
我們瞪着他,我們驚着了,並且聰明地選擇了沉默。餓表示萎靡,表示我們中從來沒人會如此長篇大論,而且這樣瑣碎的默唧居然來自迷龍。我們很想告訴迷龍,王八蛋要做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但他這樣的滔滔不絕把我們嚇着了,通常他說不到七個字就已經把人打成了半殘。現在他看起來很想掀了我們的鍋,如果他這麼做,我們只好練習從地上撈粉條的能力。
迷龍仍在那裡暴烈地,恨鐵不成鋼地嘆着氣,“欠收拾!我多會兒就看出來了!我們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們——從衣袋裡拿出兩個在黑市上亦緊俏之極的軍用罐頭,以一種破壞性的姿勢往鍋裡倒着。我們想那裡邊一定裝着別的什麼,但在他開啓之前那罐頭是密封的,從裡邊倒出來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馬就看出來了,這傢伙根本不會做飯,無論是東北還是西南的豬肉燉粉條他都不會做,他只會往鍋裡倒料,甚至把開罐器都倒進了鍋裡,並且開始大叫:
“羊蛋子!再拿點兒那個肉罐頭!醬油!還有豬油!還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沒敢少拿,瓶子和罐頭抱了一抱,嘴上銜着刀子,迷龍開始成批量地往鍋裡倒,刀子除了方便他開罐頭和砸瓶頸之外,還可以用來一通攪拌。那貨一邊攪着,一邊往鍋裡整瓶地倒入醬油,一邊伴以豪壯的宣言:
“讓你們知道啥叫正經八百兒的東北豬肉燉粉條!”
蛇屁股現在已經真的捂住眼了,他從指縫裡看着。據說他是我們中間還保持有味覺的人——至少他自以爲是。
羊蛋子直不楞通地提醒迷龍:“罐頭是牛肉的。”
迷龍奇快地用刀把捅了他,讓羊蛋子此後一聲不吭地蹲在旁邊捂着腰眼子。
我們呆呆地看着。我們都已經餓到了這種地步,當迷龍一心炮製出他家鄉的豬肉燉粉條時,根本沒人想他毀壞了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餐,我們只想,他媽的,那麼多的肉。
我們稀里嘩啦地蹲着、坐着、站着,吸溜着粉條,嚼着罐頭牛肉和豬肉,我們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裡,有時我們需要從嘴裡拽出整條的菜葉,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兒都進到我們喉管裡了,卻因爲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爛,只好從喉嚨裡拽出來再做一次反芻。
蛇屁股抗議道:“你說不要鐵鏽?”
要麻用一種極小的聲音說:“白菜沒問題!就是太鹹!”
他是怕迷龍聽到。我們中間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龍,那是因爲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缺食,還有分辨能力,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別人的反應。迷龍仍未絕望,他需要別人對他的豬肉燉粉條做些阿諛。
“還成吧?味兒絕了吧?我逢大節才整這道菜,你們真撈着了。”
迷龍近乎阿諛地問,被他問到的不辣猛一瞪眼,然後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嗝。
迷龍便真切地開始苦惱起來,“難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給他好吃噎着了。”
我又幹掉了一碗,往嘴裡灌了口水,漱掉快讓口腔麻木的苦鹹。我一邊翻着白眼,一邊看着不辣似乎打算在一個個嗝中噎死。那是給鹹噎着了。迷龍往鍋里加的鹽份足夠醃製整頭生豬。
我把水遞給不辣,滿以爲他會一口灌下,結果那位搖搖頭,他嗓子都鹹變了調,但是堅挺着說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飽。”
被鹹得昏頭轉向的不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給自己碗裡未盡的內容添加新的內容。我也猛省,現時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
迷龍雖然沒吃到他想象的豬肉燉粉條,但同樣有得意的笑容。
鍋裡的內容絕對是一個正常人會無法忍受的,迷龍新添加的太多內容讓鍋裡像發了旱災,醬油則把鍋底都染成了醬色,肉和油和粉條菜葉抵死糾纏着,根本已經成了爛糊。我給自己盛了一大坨,爭搶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全部人吃撐着後鍋裡還能剩下很多。我打了個嗝,發現我真的已經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們這個圈子之外,李烏拉仍在那裡躺着,用一種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麼我不關心,我也不在意是什麼讓他成了這樣,我只知道那種表情也經常在我臉上出現。
我回頭看了看迷龍,迷龍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熱量以外大概不會提供任何東西的食物,但我有種他剛纔在看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呢?我過去了,輕輕踢了李烏拉一腳,把那碗雜糊給了他,李烏拉迅速坐起來,他在黑暗裡捧着碗,頭幾乎埋進了碗裡,我們聽見一種豬吃食才能發出的急促聲音。
碗再遞迴我手上時已經空了。李烏拉,無感激,無憤怒,甚至都沒有我們那樣快被鹹殺的生理反應。
迷龍看着,他的神情又恢復了冷漠和挑釁,“排座,吃了也要吭個氣兒啊?”
李烏拉吭氣,“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不是這麼做的。”
迷龍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飛在李烏拉身上,那響聲讓我們都覺得痛了,但李烏拉沒什麼反應,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
李烏拉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這真不是東北人的豬肉燉粉條。”
他起身走了,回他獨處的地方,我們的圈子裡撲通響了一聲,那是跳起來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龍給一腳勾倒在地上。我們看着那傢伙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龍瘋勁兒已過,看起來又回覆了意興索然,這時候他又成了遙遠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沒不散的席,好肉都讓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獸醫便在第一時間內站了起來,站到鍋邊,向大家團團鞠了個躬,“謝謝大家給留一口。謝謝弟兄們嘴下留情。”
他給那口鍋蓋上了鍋蓋,提起了那整口鍋。要走人的迷龍奇怪地看着郝獸醫顧自行向後院——迷龍並不瞭解我們的章程,所以他有點兒想打抱不平的憤憎,儘管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憤憎。
“他這是幹啥呀?”
阿譯好心地解釋:“每頓飯多少得留點兒。給他養的傷兵。”
“誰問你啦?”但他沒再表示異議,“走啦走啦。”
他沒叫喚我們也在做猢猻散。每天都是這樣,現找來每頓飯,然後開始消磨每個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闊佬兒迷龍把他偶發的思鄉化做了我們鍋裡的肉和油,然後就想疏遠我們——他無心再管我們明天的晚飯。
我和郝獸醫合提着鍋子,我順便還想他幫看看我的腿。
郝老頭子還在心痛,“這頓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說得也是。我便回了頭找好了迷龍,“咋就散啊?嘮會兒?”
我臨時學的東北口讓迷龍愣了一下,他也沒說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沒聲地跟着。
郝獸醫輕聲地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我裝沒聽見,並且讓豆餅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龍套套近乎。迷龍留了下來,因爲他實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們留他下來,因爲發現他寂寞的時候着實大方。
我想着跟迷龍怎麼套近乎,而郝獸醫蹣跚地走着,豆餅陪他拎着鍋。郝獸醫是我們中唯一的好人。他讓我們每天給傷兵留口,回報是我們傷病時會被好好照顧的承諾。我不知道一個連阿斯匹林都沒有的獸醫如何照顧傷病,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就答應了他,最後我們只好說,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我們甚至不用像個病人,反正他也不像個醫生,用鐵架子湊的簡易爐已經把那鍋糊塗玩意兒熱好,讓這醫院更像個廚房,豆餅在幫着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送給屋裡的傷兵,但我們這幫玩意兒想的只是混鬧。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着豆餅正要端進屋的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杓勺給狠扣了一下。我們大笑,其實並沒什麼好笑,但是我們大笑。
迷龍很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逗咳嗽。窮死的命。”他憤憤數落着,一邊毫不避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牀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悽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
很難說清我們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着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羣老粗的耳朵,儘管他真的是很悽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着牀板,以致把那並不結實的牀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牀板衝着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面對的是迷龍,就我對阿譯的瞭解,那也是嚇的。迷龍看起來要沒完,仗着迷龍對我稍好點兒,或者更該說是某種同情,我插科打諢。
“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癒——咱表演吃藥,吃磺胺。”
我伸出了手,掌心裡放着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我另一隻手上拿着水瓢。
迷龍呸了一口又躺下,“不要臉的玩意兒。”
因爲藥是他弄到的,所以他臉上帶着笑意。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並不可能讓我的傷勢痊癒,這一切像小丑的鬧劇。我頗有颱風地把藥放進了嘴裡,我喝水,從瓢裡看見自己,一個憔悴、狼狽、墮落的自己。
我看見我在日軍的坦克下裝死;我看見我爲了區區一捆粉條在衆目睽睽面前脫下褲子,“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人可以多麼不要臉呢?我快被自己嚇着了;我看見我在小醉離開後,幾分鐘內便席捲了她的財產。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調。
“有我的沒?”
“醒目!這都搞得到!”
“有搞頭!煩啦是個板扎貨!”
“龜兒子硬是要得!”
沉默的阿譯嫉妒的看着我,從來沒人這樣爲他叫好。迷龍衝我啪啪夾着大腳趾頭,啪吱啪吱。我看着我的藥。
這是我的藥,不要臉得來的藥。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藥,喝了水。“我覺得好多了!“我鄭重地宣佈,於是又迎來一陣支離破碎的掌聲。我看着我的狐羣狗黨們,搖晃着坐下,然後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讓他們沉默。
我炫耀,我懺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懺悔,“我偷了錢,買了藥。我偷了個小姑娘的錢!”
那羣混蛋們的反應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着腳,夾着“財色兼收啊”“不要臉的”這類吼叫。
“我本該跟她拍胸脯,告訴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來。’要麻你別樂得跟個破尿壺似的,她哥是你們川軍團的,一個姓陳的連長。我倒是讓她放心了,然後,偷光她的錢。”
沒有用的,那幫混蛋“好啊好啊“地繼續跺着腳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膩讓他們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這讓我的懺悔完全成爲了炫耀,事實上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