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章 天可汗6
春,乍暖還寒。
遙望送葬的隊伍,滴血的心禁不住的悲哀襲來。
緩緩看向身邊滿頭白髮、顫抖身軀、無語蓄淚的父皇……
我是一個罪人,一個有着弒兄殺弟之罪的罪人,一個令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罪人。
念及此,我跪在了父皇的面前。
直至夕陽西下,一直注視着大哥、元吉的送葬隊伍遠去的父皇才輕嘆一聲,轉首看向跪在地上的我,“起來罷。”
這是自玄武門之變以來,他第一次和我說話。激動中,我喚了聲“父皇。”
“聽聞河東、河西、河北地區乾旱數月,而中原地區亦一月無雨,你如今所有的重心當放在民生上,解決旱災方是當務之急。”
父皇雖已退位,但仍舊關心着民生。我知道這些消息應該是裴寂告訴父皇的。裴寂和父皇是在太原時便結下的友情,有一個老朋友不時的和父皇敘舊,對父皇而言只有好沒有壞,所以,這也是我如今仍舊重用裴寂且允他時常踏足西宮的原因。(西宮:指太極宮,因位於東宮以西是以在初唐時又通常被人冠以‘西宮’之稱。)
語畢,父皇又道:“如今你政務纏身,不必每天至我西宮問安,治理好了國家便是對我最好的安慰。”
“是,父皇。”
不再看向我,父皇在陳福的攙扶下,一步步往城樓下走去。
父皇,我相信,在我不懈的努力下,一如我般,您心中的結終究會有解開的那一天,兒子保證,在您的有生之年,一定讓您看到我李唐傲立於衆國之上。
麗正殿。
今晚格外的安靜,倒有些出其不意。
“皇后呢?”
“在御花園。”
“御花園?”
“皇后娘娘宴請朝廷七品以上的內、外命婦於御花園賞殘梅。”
七品?!
非特意傳詔,能夠進宮的外廷命婦至少品銜三品,這般大的動作……
呵呵,這是將這後宮中所有的人以及這京中所有官員的夫人們一網打盡了的節奏啊。心中尋思着,我隨手拿了本書倚至鳳榻上,“只怕,你們的皇后娘娘是別有用心罷。”
一笑,秦媽媽遞了杯茶至我面前,“還是皇上知曉皇后娘娘。”
“說罷,她想做什麼。”
原來,我的皇后果然蘭心惠質。早看出這段時日我在爲春雨遲遲不到而焦心,更前瞻性想到由於此番乾旱,今秋、今冬的蠶絲、棉花產量定然會有所下降,想着今冬那些保疆衛土的將士有可能會衣不裹寒,於是假借內、外七品以上的命婦賞殘梅之際,不但要她們適當的捐獻一些金銀首飾,更要動員她們行動起來:或養蠶、或種棉,二者選其一。
想着那些如花似玉的命婦們此時愁眉不展的神情,一天的疲勞一掃而光,我‘哈哈’的笑了起來。“好個觀音婢,真是朕的賢內助也。”
聞言,秦媽媽也笑了,接過我喝空的茶杯又笑道:“娘娘早想到了,所以前些時日才向陛下要人。”
秦媽媽說的你向我要的人是嫘霓。
這些年來,嫘霓在太原將你的‘瓔珞坊’經營得風聲水起,我還一直奇怪你爲什麼突地要調嫘霓來長安,原來是爲了養蠶做準備。
“還有,春芽、夏曲、秋石、冬葵那四個丫頭也隨着嫘霓來了。”
春芽、夏曲、秋石、冬葵這四個丫頭是最早服侍你我的丫頭,也是你頗費心神以中草藥爲名替她們取的名字。說起來,自晉陽起兵以來,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中,她們四個倒也機靈,知道躲在‘瓔珞坊’逃過一劫。
輕嘆一聲,我說道:“想當初,她們四人還是娘和大嫂親自挑選送予朕和皇后的……”
知道我又想起母親了,秦媽媽急忙轉過話題,“陛下,‘宜秋宮’中,常氏生了。”
常如生了?!
我霍地端坐身姿,“是兒是女?”
“是個兒子。”
大哥終於有後了!
首先是激動欣喜,接着,莫大的恐懼漫上心間:如果我留下這個孩子,等這個孩子長大,他會不會爲他的父親報仇?然後,又是逼宮、奪宮的戰爭相繼而來。
“陛下,歷朝歷代,戰敗那方的男丁必要找理由殺無赦的好,這樣做是爲了以絕後患。”
秦媽媽的話我不是不懂:心慈手軟的結果也許會爲將來帶來更大的災難,死的是更多的人。
可是……幼時,大哥護衛我的一幕幕,抱着我的一幕幕,笑看着我的一幕幕不時的涌現在我的腦海中,那溫潤如玉般的笑不時的扣着我的心。
“陛下!”
我霍地回神,定定的看着秦媽媽,“有多少人知道生的是兒子?”
“不多,都是自己人。”
宜秋宮,關押着所有懷着大哥、元吉的孩子的女人,其中有一個還曾經是‘所羅門’的門主,所以,宜秋宮的防衛很是森嚴,不是自己人根本就進不了。
既然這個消息還沒有公開,那……腦中一亮,我說道:“向外宣佈,常氏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秦媽媽疑惑的看着我,繼而說道:“陛下是想以女替兒,然後殺掉兒子?”
這當然是最好的辦法。
但……看着秦媽媽‘只要我開口,她便去做’的眼神,我搖了搖頭,說出了我的想法。
這東宮中關押着一批懷着身孕的孕婦衆所周知,所以,無論你如何掩蔽卻也掩飾不了瓜熟蒂落的事實,與其掩飾、不如公開。
如果生的是女兒便容易許多,只需將這些女兒過繼過來養在我名下即可。
如果生的是兒子必定會存隱患……可是,我不想斬盡殺絕,我決定將這些男孩的生辰往後推個一、二年或者三、四年,都算是我的庶出,隨着時間的推移,玄武門的陰影必將不再,到時候我再將他們重新過繼到大哥或者元吉名下,一來替大哥、元吉傳宗接代①,二來也正好贖我的罪孽。
(①:小花在此佐證:首先,《新唐書》載蘭陵公主爲小李的第12女,但現今蘭陵公主的墓出土了,墓誌爲第19女。當然有錯的並非此一例,在此不多言及……由此小花個人認爲小李同志在子女的記載方面存有矛盾並不是疏忽而是爲了掩飾什麼,於是此書借這個疑點YY一番,勿拍磚哈。)
聽得我的一番陳述,秦媽媽大驚失色,“陛下,這樣太過危險。您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太子殿下、衛王爺、晉王爺着想啊。”
當然明白秦媽媽擔心的是什麼,是以我再度解釋,“但凡是男孩,他們身上流着的是大哥、元吉的血,皇族血統並未混淆,朕若視他們爲庶出,他們和乾兒、青雀便是兄弟,又有什麼危險可想的呢?”
“陛下,便算陛下將那些孩子的生辰往後推二、三年,但這些孩子的身高、樣貌都擺在那裡,一看便知多大的年紀……”
不待秦媽媽語畢,我擺了擺手,截住話道:“一歲、兩歲的孩子可以很容易便區分出來,但八歲、十歲的孩子能不能夠很容易區分出來呢?秦媽媽,您當初第一眼看到朕的時候,認爲朕有多大的年紀?您第一眼看到元霸的時候,認爲元霸又有多大的年紀?”
我的身高比同年的人不知高出多少,一般人都會將我多猜個三、四歲的年紀。秦媽媽當年也不例外。
而元霸長在寺廟,素來喜歡吃肉的他營養便跟不上,是以身高一直便比同齡的人要矮瘦許多,秦媽媽第一次見到元霸的時候便將元霸的年齡猜小了二歲有餘……要不是後期元霸受我之命保護我的觀音婢,這才日日有肉吃,這才長了身體壯了起來!
所以,成年之後,年齡猜大、猜小數歲都非常正常。
秦媽媽似有所悟的看着我。
我又道:“既然朕決定將他們收爲庶出,那做爲庶出,他們便不可能引起世人的好奇和關注,所以更不可能和乾兒、青雀、雉奴般的不時的出現在世人面前。只有等他們到了讀書之齡纔有機會和世人見面,那個時候,即使朕將他們中的人有的虛減二歲,有的虛減四歲又有誰會懷疑呢?”
雖然他們出生在貞觀元年,但我偏要在彤史上記載他們出生於貞觀二年、三年、四年、五年……
聞言,秦媽媽長嘆道:“陛下英明。”
“再說,貞觀後期朕如果有那麼多的庶出,不正好說明你們的皇后娘娘賢德大度。這可是一舉多得的事。”
“老身明白了。定和遂安做好彤冊,陛下無需擔心。”
“很好。對了,便是那些孕婦果然有生下女兒的,也將其中個別的出生往後挪個兩、三年的好,這樣才能夠做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真真假假讓人摸不着北。”
“那……那些女兒也都做庶出嗎?要不要算一、兩個到皇后娘娘身上?”
不能和你再擁有孩兒,是我心中的痛啊。無數次夢中醒來,我都會抱着一個酷似你的小女嬰不停的拋起、落下,親吻她一如你的臉頰、笑靨,聽着她一如你銀鈴般的笑聲……可惜的是,再也不會有了。可即使如此……“不必,朕和皇后的孩兒一定要是朕和皇后的骨血交融,任何人都充數不得。”
“是,陛下。”語及此,秦媽媽突地又想起一事,問道:“如果常氏她們生的男兒都說成是女兒,那多年後,這些根本就不存在的女兒總得見世面,怎麼辦?”
“多病、早夭……藉口多多,反正她們不存在。只要大哥和元吉的孩子能夠得以留下便可。是女兒,我替他們養大,幫他們準備這些女孩子的嫁妝。是兒子,我也替他們養大,然後再過繼到他們名下……”
我的話還未說完,門外傳來一聲‘二郎’之呼。
有多久了,你不是夫妻親熱的功夫根本就不會喚我一聲‘二郎’,總是擺着蠟像似的高貴神情喚着我‘陛下’,如今你怎麼這般深情的喚我‘二郎’呢,搞得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秦媽媽噙着笑告退後,你一逕的撲到我懷中。
這一下,我真有點慌亂無措了。
“方纔,你和秦媽媽的話我都聽到了。二郎,你真好。”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擡起你的臉頰,笑問,“是爲了維護你的賢后之名纔出此下策的好嗎?”
“不。”你搖着頭,輕聲說道:“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好。”
我哪有不知你心中的痛呢,‘玄武門’的碑訓中還埋藏着另外的一個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惟願你和我一起走出‘玄武門’的夢魘。
“二郎,我一直以爲,你會和先時朝代中的歷代君王一樣,殺掉所有的隱患以斬草除根。”
“現在呢?不這麼認爲了?”
你不好意思的一笑,小心翼翼的說道:“如果……如果我有件事瞞着你,你會不會生氣?”
你可是令人防不勝防的無極啊!
心莫名的漏了一拍,身子一下子緊繃了起來,我的聲音帶着顫抖和嘶啞,“那得看是什麼事。”
“永寧!”
不再緊張,我訝異的看着你,“永寧?”
“我……我將她送往了桃花源。”
在我目瞪口呆的功夫,你還原了一切。
玄武門前夜,我找到了大哥、元吉所有妻女的躲避之地。看在大嫂如母的份上,看在她冒死前往皇宮送信免我死於大哥、元吉鴆毒之手的恩情上,也看在永寧是女孩子更是大哥唯一的嫡出的份上,我放走了大嫂和永寧。
但,大嫂根本便沒有打算和大哥分開。
可是,她也放心不下永寧。
聰明的大嫂想到了一人━━如今已然是太嬪的薛婕妤。
大嫂在前往玄武門的時候便已感到不祥,是以將永寧藏在了薛婕妤的‘歸真觀’並委託薛婕妤,如果大哥敗了,萬望她找個適當的時間帶永寧出宮交到鄭家,從此當鄭家的孩子養大。
玄武門之變,大哥果然敗了!
薛婕妤長期出宮前往道觀修心,要帶一個人出去很容易。但素來大義的她覺得如果將永寧交予鄭家不妥,是以大膽的等着你醒來,她希望你拿主意,她也相信你能夠拿出最好的主意。
果然,你醒來,和她的意見不謀而合━━鄭家雖然富甲四海,但一定不是永寧最好的歸宿。
“所以,你將永寧送往了桃花源!”見你點頭,我不可思議的說道:“不可能,這段時日,秦媽媽並沒有遠足。至於你霹靂堂那一衆黃金戰士,按你們黃金堂的規矩,除非戰時才能夠聚集,和平時期他們必須各歸各位,更何況這段時日我的四大親衛也沒有探到綠林有什麼異常動靜。”
你再度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是……是順德叔。”
“順德?”
突地,我恍然大悟,前段時日,順德這個已然恢復皇后族叔身份的皇親貴戚居然一反平時的忠厚老實形象,更是趾高氣揚的接受了他人的賄賂,被諫官告發‘受賄’之罪……
我怒極,命順德回府思過三月。
難道順德是故意的?目的便是我放他三個月的假。然後他好大行其便的完成他們的堂主交待他的任務?
相通箇中情由,我不僅伸手掐向你的脖子,“你這個女人,居然再一次將我玩弄在手掌間,說,這一次是如何的對不起我。”
你不躲也不閃,直是撒嬌似的說着“二郎,對不起,再也沒有下一次”的話。
每每看着你這番神情,百鍊鋼也要化成繞指柔。不再掐着你的脖子,而是改成輕撫你的臉頰,我柔聲問道:“永寧……還好麼?”
“她知道了一切。”
“恨我?”
搖着頭,你回道:“大嫂在將永寧交託給薛太嬪的時候便已然向永寧說明了所有的事,亦說了一句‘成則爲王、敗則爲寇,無論你父王和二叔誰輸誰贏,不要恨自己的二叔,你二叔是身不由已,也不要鄙視自己的父王,你父王只是想給我們母女更好的生活’的話,永寧將大嫂的話常記心間,沒有忘懷。”
聞言,我不僅哽咽的喚了聲‘大嫂……’
玄武門那一日,大嫂眼見着大哥再也沒有睜開眼睛,於是在萬般悲痛中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膛,便那般隨着大哥去了。只到最後清理戰場的時候,人們才發覺她的鮮血早已流盡。
“……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你緊緊的握着我的手,勸慰說道:“大嫂誰都沒有恨,又怎麼會恨你。再說,她和大哥今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看到永寧有個好歸宿,如今,生活在桃花源的永寧不正是大哥、大嫂所願嗎?”
歸宿?
我不明白的看着你,“你說什麼歸宿?”
“還記得侑兒嗎?”
早已從你口中得知你‘大不逆’的瞞着我和父皇救出楊侑送往桃花源的事,我驚訝的看着你,不明白楊侑和永寧有何關係?
“侑兒在桃花源中養成了謙謙君子的性子,儒雅得體,人人敬愛……”
從你的講述中我知道了大概。永寧雖然刻意的想忘掉玄武門的血腥,只是已然是驚弓之鳥的她表面雖然一直未顯傷心,但心底的傷仍舊存在,一路上和順德也沒說什麼太多的話,但當她到了桃花源後,居然和侑兒便有說不完的話。
“順德叔歸來之際說永寧的臉上又有笑容了,全拜侑兒所賜!”語及此,你神秘的看着我,笑道:“說起來,侑兒至今尚未婚配。我有種感覺,他們二人也許……”
果然,這便是天意。
如果永寧仍舊放不下心結,恨着我,那之於奪去了他楊隋江山的李家而言,侑兒是不是也該恨永寧纔是呢?
侑兒在桃花源這許多年,潛心修養,真真正正做到了與世無爭。我相信,在他的感染下,永寧也會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觀音婢,謝謝你,這個桃花源,你一定要帶我去看看。”
“好。仍舊一個前提:成爲一個一統四海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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